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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落飛花

 

熾燄了一日的太陽依上山頭化作柔黃,染的木搭舞台金波閃閃。向兩側懸掛扯開的巨大紅幕嶄新色豔,相較之下台前佈滿的紫色小花就略顯突兀,然而盛開之姿加上數大為美,倒不致於破壞整體性的華麗。

台前座位已定,高官專屬的棚架下上好的桌椅整齊排放,前後左右皆流通道預備給來賓護衛站崗,更後則有圍籬相隔,供一般民眾同襄盛況。

喜慶之中,卻見金戈鐵馬穿插。由於前日抓到有人企圖謀反的事件影響,維護秩序的軍隊數量從原本的數十人增加到百人,平日駐紮於東區軍營的城內守備,幾乎全被調過來監控環境。預防萬一,舞台兩側商店妓院皆被強迫休業,二樓以上不得進出且凡有窗戶必須全部開啟,以確保不備有心人士趁機利用。

然而這絕無僅有的表演實在太過難得,縱然那些森嚴軍隊列於道旁頗煞風景,城藩居民也就乾脆視而不見。況且那些軍隊的士兵們雖然勉勵維持嚴肅的姿態,卻也可以發現不少趁著長官走開時偷偷踮起腳尖,藉著視野之遍往舞台方向張望,想看表演的心情和其餘人並無不同。

時辰已近,在台後進行最後妝點的伊夫,聽著喧鬧之聲逐漸變大顯示台外人潮漸增,對鏡輕輕嘆了一口氣。

「大喜之日怎在嘆氣?」

「大喜的是大人不是我吧?」

「說什麼傻話,從今以後你屬我府上一員,不用陪笑向千人,這等自由不也是喜事嗎?」

聽對方這樣說,伊夫輕嗤一聲,原本平直的嘴角似是勾起喜意,心底卻是冷笑連連,自由一詞燦爛美麗,卻可說是歷史上最大的謊言與陷阱。

重新對鏡,伊夫抿起鬢角髮絲小心夾上髮夾,如平日一般正要簪上珠花,站在後方的楊眠卻搶先一步按住他的手,將另一朵紅豔的珠花替他插上。

「太豔了,跟我的膚色不搭!」

「不不不、這樣正好,平常就覺得你的扮相都太清淡,今天這樣大紅的正好。」

「我以為是白色比較能襯托我的膚色呢?」

他職業性的回眸一笑,雖然已經看這笑容不知幾次,楊眠依然被灰色星眸電的渾身酥麻,忍不住再次慶幸從此之後這樣的笑容將只屬於自己擁有。

虛應著笑容,伊夫近距觀察對方,想必火藍過世的消息他已經得知,神色卻依然與平日無異,不知是在佯裝,還是當真不放在心上。

反正,要做的事情都一樣。

「雖然說應該無所謂,不過還是麻煩大人迴避一下好嗎?我要更衣了!」

伊夫擱下鏡子,從椅上輕盈站起,伸手調笑般推了一下楊眠,作勢要趕他。不過也如他預期的,這輕輕一推手被楊眠抓住,有些粗魯的握了握,湊到嘴邊本要親啄,卻突然停止動作。

「你換薰香了?」

「嗯、是啊!想說日子不同平常,稍微混了新味道,大人不喜歡?」

楊眠眉心舒展,還是摩挲了下伊夫的手背,才戀戀不捨的放開。「太濃烈些,很侵略性呢!」

「原來大人喜歡張狂在衣著,羞澀在氣味嗎?」嘻笑回應,朝楊眠擺擺手示意他快些離開後台,伊夫躲到衣物垂掛的簾後,確認聽到楊眠的腳步聲遠去,才稍微鬆懈下已繃緊的肩膀。

作為一個多年的對手,即使取得信任和親近,對方果然依舊不可輕忽大意。他舉起手聞了聞,果真還殘留些許昨夜預備武器時沾染到的毒物花香,但是那樣清淡的味道混在衣服與髮絲的薰香之中,根本微乎其微才是,連這樣細節都隨時注意到,可見得對方並未完全對自己放心。

他深呼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確定沒有問題,才從衣物堆下取出皮編而成的刀鞘排,俐落繫在大腿上,以長裙掩蓋後,接著拉過掛在一旁準備多時的暗紅外袍,綁上精工繁瑣的腰帶,邊拉緊帶上綁繩邊飛快的思考下一步可能的變數。

他一直沒排除楊眠早已懷疑自己多時的可能,或許這次的表演就是在等自己露出馬腳,也可能是絲毫不將他視作威脅,贖身一事更可能只是打算就近監視。畢竟全藩都在他掌控之下,以妓院為出發點都能夠掌控住四面八方的訊息,更遑論是擁有實權資源的官方系統,都咬上他故意丟的餌,不可能不會笨到找不著釣竿位置。

束緊最後一條綁繩,他從衣物堆裡取出手環扣上,金紋手環寬約兩指上面綴以多顆紅珠,看似平常的造型卻暗藏玄機,每一顆紅珠都能引起小型爆炸,只要掐下扔出,一旦與堅硬物體撞擊就會炸開,但是也可能在打鬥過程中誤傷自己,非到萬不得已是絕不使用。

今天就是那萬不得已。

 

緊張到了最緊繃點,反而化作一股衝勁,自胸口湧向四肢,勃勃欲發,恨不得能早些進行那最後一次的歌唱。

然而他還是得先穩下陣腳,因為外面,楊眠正對著那已經聚集在台前的官員和民眾說著話。

一個善於演講的領導者,容易展露滿腹理想的光明形象,穿透布料衣物間仍鏗鏘傳來的語調,似乎是在提醒與會官員民眾,切莫忘記這場演出以及城中平靜的生活是在誰的帶領下達成。即使是喜慶之日,也不忘宣揚政績,作為一名當政者,楊眠確實很懂得把握時機。

伊夫放輕步伐走向舞台前方,在側邊幕簾前停下,正好可以透過布幕間隙看到台前人潮黑壓壓一片,最前排的官員顧及形象尚不敢太大動作,後方侍衛以及民眾則有不少激動的跟著那揮臂吶喊,熱情到盲目的模樣,讓他暗暗在心裡哼嗤嘲笑,笑他們不知實情只崇拜著一個順勢而起的獨夫,同流合污著謊言構築的世界,同罪的漠視著甚至加入驅逐他者。

楊眠說畢,鑼鼓一響,弦樂隨起。早已等待已久的看客們終於等待到伊夫的身影自布幕後緩步而出,一改平日偏冷色調的素雅打扮,豔妝與燈紅襯的五官更加立體,今日的外袍暗紅底繡著細金攏黑花紋,內層連裙黑如潑墨,胸口打著細摺,腰繫黑革搭上紅金纏編的綁繩束出蠻腰,最底白裙嶄新隨著步伐起伏如雲湧。

原本嘈雜的台前聲音瞬時小了,在低呼讚嘆聲中,伊夫面無表情,似入無人之境般以穩健卻不失優雅的速度,走到台前正中央,停在楊眠身邊稍後的位置,環顧了台下,才綻出一抹笑容。

那是燦爛中帶著魅惑,豔而不俗,非男亦非女的自信笑顏,絕世難再得。

平日看慣伊夫淺色系裝扮的官員們不曾見過如此豔光四射的他,早已瞪大眼睛只盛讚嘆之語,遠方民眾無法看清,又聽前方叫好連連,只能墊腳的墊腳、往前擠的往前擠,只怪自己沒本事沾到一官半職能坐上前排,要不就恨不得爹娘沒再把自己生高一點,好越過重重人頭看清前方舞台上那團豔紅到底多美。

襯底的樂聲流轉中,伊夫側過臉朝楊眠輕輕點頭,手掌翻轉帶著袖風夾著香氣鋪面,示意他表演就要開始了、請先行離台。從伊夫上台時就緊盯對方,楊眠雙手交叉胸前又將他從頭到腳看了遍,滿意又眷戀的連連點頭讚賞,才終於轉身走下台階。

 

在台前群眾焦躁的低聲交談中,他深吸口氣,朝妓院中搭檔多時的樂手們一如往常的示意眼神,音樂便從一個轉音音量提大,自和緩的旋律轉為輕快,那是近期城內正盛行的曲子,光是開頭就讓不少人驚喜直笑,原本以為城中第一名花平時都是接待高官雅士,應該唱的也是些陽春白雪之調,居然開場就是順應民情,引得不少人都叫好起來。

盪金樽戲賦流觴,揚悠歌十里同唱。

無暇他想,似水年華只襯我、豔冠群芳!

雖然裹在一團豔紅似火當中,伊夫的聲音卻是清亮透徹的,和他粉妝也遮掩不去的冷靜氣息相得益彰,穿透過台下雜亂唱和的哄亂人聲而過,像是在奼紫嫣紅中輕巧獨行的鳥兒,不沾不帶的誰也無從干擾。

韶光醉一場,織夢成鄉,何須耽擱費思量?

春暖綺羅帳,滿室香。

若只在乎歌詞,不過是首以文雅包裝低俗暗示的庶民流行曲,但曲子還需憑人唱,他唱的那樣認真,演繹的如此自然,眉目間笑意慵懶,雙手交捧胸前卻又添幾許莊重,使得原本俗豔的曲調都彷彿晉升雅樂之流。

煙雨襲薄裳,鶯顛燕狂濕紅妝!

詞走至此不少人笑鬧起來,即使有官員裝模作樣令侍衛出聲喝止,也止不住後方大片大片湧起的猥瑣嘻笑。這些景象在台上自然一覽無遺,伊夫站在台中央卻未受影響,自起頭第一個字起他早陷入自己的憶想之中,此時的笑容只有自己知曉給的何人,之前他一直不欣賞這種傷怨情愛的曲調,如今卻發現其實還頗與心情熨貼。

韶光醉一場,織夢成鄉,何須耽擱費思量?

悠悠長音迴響,他仰起頭望向遠方,似是在看遠處興奮呼喊的圍觀聽眾,實則有生以來前所未有的向天地祈禱,曾經誤闖他命運中醉一場的對象今後平安。

 

++

紫苑依稀又聽到了歌聲。

那是他發狂逃出宅邸後昏死在妓院側門前,老鼠正和客人嬉鬧唱的曲子。

他幾次問過老鼠,能否唱完整版本給他聽,老鼠都不屑的嘲笑他怎也這麼低級品味,不愧是官家出身原來興致如出一轍,即使他解釋了緣由,對方也總淡然回應他應該是聽錯,那天根本沒唱過這首,讓他頗為懊惱。

朦朧中四周聲音逐漸擴大,沒再聽到歌聲,反而是乾貨和牲畜揉雜而成的怪異味道湧上,捲曲的身下不是老鼠房間那張舒適的床舖,只剩條破衣隨意墊在木板上,身子不斷被運行向前的振動著,顛簸撞擊的骨頭發痠,紫苑不知自己是否又陷入新的錯覺,伸手揉了揉眼睛,提神一看,自己不知何時身處在城內常見的運貨車上,身子週邊都是麻袋包裝的南北乾貨,車外不時有驢子嘶氣和狗兒吠叫聲,牲畜的味道由此而來。

「醒了?太快了吧!那混蛋還跟我說你至少會睡到晚上!」

熟悉的聲音從拼板車前方傳來,不等紫苑爬起來,借狗人的臉已經倒著佔據了他全部視線。

「嘿?還好嗎?你臉色真難看!」

「還好…這是哪?」

「如你所見就是個普通的貨車。不舒服的話你就再休息一下吧!快到南城門時我再喊你。」

「咦?」

「咦什麼?等等、那個混蛋該不會又什麼都沒說就把你扔給我吧!」

看著紫苑果然一臉茫然,借狗人氣得用力拍了下車板,力道太大讓車體一震,原本安靜駕車的老漢忍不住轉過頭來瞪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別太高調,借狗人心虛搔搔頭,翻個身進了車內,依著紫苑坐了下來。

「啊啊、隨便啦!總之你先休息吧!我們現在正往南城門走,估計日落前可以出城,我只會陪你一段路,之後你就跟著這車隊到東邊村落去,路費我幫你處理好了,你就當出城旅遊走越遠越好,再隨便找個看順眼的落腳吧!」

「落腳…?那老鼠呢?」

「他?這我就不知道,他只要我帶你出城,其他沒講我哪知道!」

見紫苑臉色越來越難看,借狗人真想打自己這張多事的嘴,就哄騙對方老鼠會跟上不是簡單許多,何必扯些別的。

「欸?你別這表情啊!他現在正忙著在台上唱歌,等唱完下台大概另有打算…」

「停車!」紫苑朝駕車老漢大喊,借狗人忙撲過去遮他嘴巴,但是紫苑動作更快,已經往前就要翻爬過車板跳出車外,那駕車老漢不知背後車內紫苑突然嚷著停車是怎回事,又受了借狗人的佣金在前,更是加快揮鞭驅趕驢子要車跑更快些。

「你想幹麼,回去找他嗎?」紫苑摔下車連忙扯住他後領往車裡拖,但是完全不領對方好意,紫苑兩手攀住車板仍堅持要下車,看對方這麼倔強,借狗人一股氣也不之打哪來的爆發。「你這大少爺又能幹嘛?別給他添麻煩!」

「他果然是要做危險事情對吧?所以才把我先送走,是不是?」

「既然知道就安分點,別再讓他還要分神照顧你,你這連打架都不會得笨蛋少爺!」

亂風捲過,原本遮在紫苑頭上的頭巾給掀開,紫苑才注意到飄在眼前的瀏海已給染上墨色,還有些染汁沾在脖子和衣服上,他連忙伸手往衣服口袋和腰上暗袋探,先摸到母親的遺物髮夾,接著摸到藥包、小金幣袋和小刀都還在,居然把他弄昏變裝,當成貨物一樣運送!老鼠這個騙子,明明就說了要一起走,卻把自己先送出城,還交待送越遠越好,果然是鐵了心要去做什麼無法回頭的危險事情吧?

他看了看借狗人,咬緊下唇,雖然對於對方的好意實在過意不去,但是他沒有辦法遏止心中澎湃大喊回去的怒意。

「借狗人,吼了你我很抱歉!」

見紫苑低下頭,雙手不再緊握車板,身體姿勢也不再繃緊,借狗人以為紫苑死心了,本就不曾想對紫苑大吼大叫的她也跟著鬆懈下來,然而紫苑就是在等她放鬆的這一瞬間,俐落躲過借狗人慢了半拍的手,翻身跳下車,險些給後方車駕攆上,幸好他隨即往側邊一扭,在地上滾了幾圈減緩衝擊,才翻身爬起往回頭跑。然而昨日背後受的傷尚未痊癒,又遭受這樣衝擊,登時背後又被點點血紅染開。

居然被這麼簡單騙過,借狗人氣得顧不得已經付了大筆金子要求車隊載他們出城,連忙喝令本就跟著車旁跑的狗群追上,自己也連忙跳下車箱,追著紫苑的背影往城中心的方向衝。

「停下來!快停下!」

想當然爾紫苑是不會停下的,他奔跑的毫不猶豫,也不在乎街道上那些驚訝的目光,只一意孤行的往妓院舞台所在的方向跑,怕他繼續在街上引人注目,借狗人吹了聲口哨,要狗兒們包夾紫苑,往較沒人的巷子去,紫苑果然受到狗群衝撞的影響,不自覺被帶入巷中,但是腳下絲毫不見停頓意思,依舊掌握著回返城中正確的方向奔跑。

沒想到紫苑看起來身形瘦弱,爆發起來體力卻不見得差去哪,別無他法,借狗人只能再次吹起口哨要狗群直接撲上,在不傷及要害得狀況下阻止他。

然而這個命令隨即讓她後悔,狗群先作勢要撲上卻沒有半隻敢有所動作,紫苑手中緊握朝前的小刀她再熟悉不過,然而那股壓迫卻比原主耍弄的時候更添恐怖,褪色的瞳孔紅得彷彿血滴,瞪得她心慌。

「借狗人,對不起,我一定要回去。」

紫苑堅定的握緊手中小刀對準狗群,或許他不像老鼠那麼擅長使用武器,然而沒有章法的亂刺才是最恐怖的攻擊方式,知道自己曾經發狂中殺過人,借狗人是他不願傷害的人之一,可以的話他不希望重演那狀況。

「為什麼?」

陷入混亂,借狗人的聲音明顯疲弱下去。

「因為我答應過他,不離開他!」

「可也是他要我把你送走的!」

「所以我才要回去,除非我願意否則誰都別想要我離開,就算他也一樣。」

被紫苑斬釘截鐵的決心震懾住,借狗人一時理不清自己到底羨慕還是惱怒,咬唇氣結了半晌,還是想不出該怎樣表達情緒,只能胡罵一通發洩。

「有病啊你們?你們兩個都是男人吧!講這些都不害臊的!」她越講越氣,忍不住撿起地上小石頭丟向紫苑肩膀。「搞得好像我要拆散你們夫妻似的,要回去就回去,跟上、我帶你走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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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