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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記往復

 

 

 

老鼠!

 

如能作個排序,這肯定是紫苑有生以來最淒厲的一次呼喊,動天撼地蕩氣迴腸。

 

看見老鼠按住腹部緩緩往前倒下,他發瘋似掙脫了借狗人拉住他的手,不顧一切的跳出掩蔽物往前衝去,氣勢如同負傷猛獸被突然放出閘,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

 

黑夜之中途然跳出個白髮少年怒吼爆衝,臉上紅疤如蛇,怪異的模樣讓士兵們驚慌,有幾名顫抖要開槍,卻因為手抖的太激烈而失了準頭,都只從他髮稍或衣旁擦過。

 

然而紫苑無暇管他們,他只是豁盡全力的衝刺,然後將最後一顆紅珠,直接且用力的塞進開槍射中老鼠的那名士兵嘴裡,然後一拳揍歪他的臉,將他打倒在地。劇烈衝擊下,紅珠被牙齒猛烈咬破,隨即爆炸開來,當場就將那名士兵炸去腦袋,腦漿迸濺碎骨像石屑般飛了出去,撒了一地紅白溷濁血腥無比。

 

這還不是結束,被噴了一臉腥紅的紫苑彷彿沒聽到士兵們驚惶的叫聲,撿起地上的槍憤怒的扣下扳機,他不懂瞄準也不知節制,就是開火、再開火。

 

「居然傷了老鼠!」

 

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這個憤怒的念頭無限放大開來,佔據意識每一個角落。連續的射擊讓槍桿發燙冒煙,幾乎難以抓住,但是紫苑絲毫不在乎,只想把每一個傷害過老鼠的人都送入地獄。

 

「紫苑!紫苑冷靜!」

 

顧不得被波及的危險,借狗人也衝出巷子口想過去阻止同伴,然而更令她驚恐的是,一衝出巷子便看到城內守軍正從反方向朝南而來支援駐城軍,從火把數判斷恐怕不下百人,真是前有狼後有虎,進退維谷。

 

 

 

恍惚中,老鼠按住傷口,痛苦的喘著氣,即使過去曾經受過各式各樣的傷,都無法與這次的疼痛比擬,如數十把刀一口氣對準同一個點戳,讓他幾乎要暈過去,但是耳邊呼嘯而過得子彈聲提醒他,現實中戰鬥還未結束,他聽到紫苑的咆哮聲…那真的是紫苑會發出的聲音嗎?

 

紫苑生氣起來原來這麼恐怖,自己過去真是小瞧他了,以後可得小心點,以免激怒了這天然少爺…

 

「該死,伊夫你快醒醒!你他媽的不是西區最強嗎?快給我醒來阻止你家少爺!」

 

老鼠皺了皺眉頭,正想抗議什麼時候自己名列西區最強,要也應該是西區最美,一股腥甜衝喉而出,嗆的他劇烈咳嗽起來,眼前也終於比較明朗。

 

或許比起面對殘酷的現實,有時候死亡簡直就像迎空飛翔,只要嚥下那口氣從此就不用再有疼痛和悲傷。老鼠清醒過來,按住傷口,虛弱的朝正激烈開槍的紫苑呼喊。

 

「紫苑…」

 

本就褪色的眼珠在激動之下更顯鮮紅,白色髮絲和臉頰上都沾滿腥紅,不管肩上傷口也汨汨淌著血,持槍的手因憤怒而浮起一條條青筋,讓本來就不壯碩的手臂更加恐怖,煙硝還繞在他身邊,竟把一個秀氣少年染的有如厲鬼。

 

不該是這個樣子,那個總是掛著陽光般笑容的有禮貌少年,不該是這個猙獰的樣子。苦澀漫過胸口,那個連槍該怎樣瞄準都不會的笨蛋,正在為自己戰鬥,為了他把自己染的一身血紅。

 

「紫苑!快停止!」借狗人看見紫苑終於射完手中槍枝的所有子彈,以為時機來到,撲過去要搶下他的槍,卻被紫苑用槍托撞開,並且還順勢搶過借狗人奪來的另一把槍,看樣子是打算往反方向朝城內守軍的隊伍衝去。

 

「紫苑!」老鼠掙扎爬起,費盡力氣喊了一聲,隨即又被痛擊垮,按住腹部鮮血滾燙的傷口,真是時運不濟呵…昨天受傷過得腰側今日又中彈,大家怎都不肯往上挪些直接擊中心臟,給他一個痛快呢?

 

聽到老鼠的哀鳴,紫苑的身子稍微晃了一下,抓緊槍的手卻沒有遲疑的仍對準軍隊的方向,毫不猶豫的持續扣下扳機。

 

「紫苑!別這樣。」

 

知道對方曾經因為藥毒而發狂殺過人,老鼠說什麼也不願他再陷入那種狀態。看著紫苑現在的模樣,他的眼前升起霧濛,即使喊叫讓他氣竭暈眩,他仍提起氣力呼吼同一個名字,過去不曾對同一個人發出過這麼多次的請求,但對象是曾暗自發誓要保護到底的人時,即使再卑微的呼喊亦不足惜。

 

「紫苑!紫苑!停下來,求求你!」

 

殷殷呼喚如春風,緩緩化解了冬日冰寒,在雙手被槍桿炙熱的溫度燙得發疼,硝煙焦臭刺激著感官回到正常狀態,紫苑持槍的手終於放鬆下來,突然清醒一般,紫苑將槍一扔轉身撲向半躺在地的老鼠,慌亂的按住他的傷口要替他止血。

 

然而敵人可不會跟著放鬆下來,槍響依舊持續。借狗人手中的槍枝終於也耗盡最後一發子彈,放眼身旁七橫八豎的駐城軍屍體,已經沒有武器可以再讓他們使用。

 

頑強抵抗到最後,還是陷入窮途末路。明明隱藏著廢井的巷子就在幾步之遙的距離,卻只能遠觀無法靠近。

 

 

 

「就跟你說那個小子會害死你,今天總算信了吧!」

 

薄雪的聲音突然冒出,老鼠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大約傷重幻聽,才會突然想到養母,但當他不可置信的往聲音來源一望,確實是薄雪所領著的反抗軍正從北方趕來。命運今天似乎特別喜歡挑戰他的精神極限,兩次危急中都有後援來救,讓他幾乎懷疑一輩子的好運就會這樣用完。

 

突然衝出的反抗軍其實也是經過一番激戰才輾轉往南而來,趁著西區舞台的動亂引走大部分城內守備注意力,他們順利攻陷了北區的軍營,取得軍火庫內武器,雖然取得武器豐富,但是大部分反抗軍成員都是普通平民,因此即使搭上好武器,也只能和軍隊戰個平分秋色。

 

就這樣和守備軍且戰且走的纏鬥,恰巧來到南區,撞見正與駐城軍拼死搏鬥、筋疲力竭的三人。比起武器耗盡的三人,反抗軍依然鬥志昂然,仍有足夠餘力和城內守軍再抗衡一陣。

 

何況,駐城軍的先遣部隊幾乎都已經被老鼠一行解決大半。

 

「還愣在那做什麼?快走啊!」

 

一扯韁繩護在養子前方掩護,老鼠頭一次覺得養母戰鬥的姿態如此威風,對於一個獻身報讎的人而言,浴血戰鬥到最後反而是得其所衷。

 

然而出於習慣,他仍是忍不住要回嘴。「哼…漁翁得利…」才說個開頭,已經又痛的接不下去,若不是紫苑的手撐住,他肯定腿軟攤倒。

 

「白髮小子,那個蠢蛋就拜託你了!」

 

紫苑詫異的抬起頭看著馬背上專注於開槍的身影,還以為自己聽錯,但薄雪的聲音仍不容置疑的說下去。「你們三個,都要給我活下去,愛麗烏麗亞斯會保佑你們。」

 

『才不稀罕你的神!』借狗人正想這麼說,紫苑卻已經搶先一步開口,「您也是…要活著!」

 

無論曾經被如何對待,今日此時,唯有救命之恩。

 

真心希望對方活著,因為能活著,才有未來。

 

 

 

和借狗人一左一右扶持著老鼠往廢井的方向走,越往巷裡深處,煙硝味漸淡,後方的槍響和馬嘶倏忽遙遠。

 

抱住老鼠,紫苑以自己為緩衝滑下漆黑的通道,他感覺到懷中的老鼠顫動了一下,然後一起滾到滿是青苔和泥腥味的土地上,緊接著聽到借狗人跳下來觸動膝傷發出的低聲咒罵。

 

「我們安全了。」伸手不見五指中他抱緊懷中老鼠,彷彿一放手對方就會消失般,不知何時淚水淌了滿臉。「撐著點,我馬上幫你治療!」

 

++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不知道該感謝、還是生氣命運讓我認識這兩個人。

 

那天的狀況我已經記憶有些混亂,只記得大火之中軍隊傾巢而出,城門一帶也都暫時全部關閉,城中宛如人間煉獄。

 

本來我跟他們是有打算逃出城,結果狀況不允許,加上和軍隊激烈戰鬥幾輪…我必須說,這輩子還真沒跟死亡那麼近過。

 

一開始的計畫裡,我們只打算躲在廢墟地下室一晚,隔天就要離開,但是因為伊夫身受重傷不好挪動,紫苑的外表又過於醒目,只好由我出外打探狀況,將他們兩個繼續藏在地下。

 

經過一晚激戰,薄雪的反抗軍到最後還是沒能敵過駐城軍,幾乎全軍覆沒,或許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據說她留了最後一顆子彈,用來貫穿自己太陽穴,光想就覺得超痛,寧死也不願苟活的想法…我看我真的一輩子沒法懂。

 

但是偷生就得忍受分別的痛,混亂當中,我的狗兒受傷的、失蹤的、甚至死亡的不少,這自然讓我相當不捨和憤怒,然而當我看到紫苑自己也受著傷,還撲在伊夫身上拼命按住血如泉湧的傷口,哭喊著逼他挺住不能閉眼之時,抱怨的話就怎樣也說不出口。

 

多奇怪,這兩個人。

 

躺著的有氣無力,還用沾血的手摸著跪著的白髮,褐紅色染的到處都是,兩人又哭又笑,若是平常我恐怕會覺得這畫面有點悚然,然而當下我卻被震撼著。

 

那是我無法理解的感情,說實話,當時我確實有點羨慕。

 

然而當我得知,紫苑居然會隨身攜帶傷藥全是因為伊夫事前有交待時,羨慕之情立刻就冷卻了,這個男人果然還是老樣子,根本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會需要,也算準紫苑會不顧一切過來救他吧!

 

 

 

三天之後,有個很久沒來找我的老顧客意外的登門造訪,是平日都替高官、富商運送商品往返各藩城的力河,一個嗜酒如命的大叔,已經很久沒跟我買情報,他的突然出現讓我措手不及。

 

他說,事發隔天,突然有收到伊夫的高額委託金,說是機密任務,要來我這取件,和隔天要送出城的商品一起運出去。

 

我在次背後惡寒升起,對於伊夫的思慮周全。人都已經躺在那邊不能動,還有辦法讓自己和紫苑逃出去,這人到底有多可怕我徹底見識到了。

 

整個城藩已經被駐城軍接管,目前城內到處可看到設在街口的查哨站,無論出入還是言論都被嚴密管控,通緝伊夫和紫苑的單子貼滿街頭,像是在糊牆一般。我們無法隨意行動,還是紫苑想出辦法,讓力河派了運棺車假裝是來南區處理喪事,其實是將那兩人裝在棺材內運回家裡。棺材晦氣,大多車駕在城內易受盤查,唯獨喪車無人想碰,再加上力河在城內也算的上有頭有臉的商人,他只沿路探出車窗和路上臨檢盤查的士兵打了招呼,偶爾花點錢打通關,他們兩人就這樣順利離開躲藏多日的地下室,被送入力河宅邸內療傷包紮。

 

我們趁夜將這兩人藏入必須多人合抱才能圈起的巨木中,這些是砍伐自城郊森林的上好木料,原本就是隔壁藩城的客人訂購的商品,報關書也已經弄到,只要通過盤查就可以順利送出。力河按照指示在木頭內部挖空,再鑽了些氣孔,將這兩人藏在裡面,尾端重新堵上,抹些泥灰好讓一切看起來自然些。

 

隔天他們出城時,我帶著狗兒們在城門不遠處徘徊,假裝撿拾路上可用木材石頭,大亂之後很多民宅受到波及,斷木殘石到處都是,不少乞兒窮人都稱此機會出來碰運氣,幸運者可在殘垣下撿到值錢物品,運氣不濟者也可撿些木頭晚上燒飯取暖,或者拿塊石頭壓門板堆火灶。

 

力河的車隊在這樣的時候出現自然是醒目的,他跳下車,交給守關者通關文件,士兵們按照流程掀開物品覆蓋的油布一一檢視確認沒有挾藏違禁私品,當他們翻到由十幾匹馬拉著、承載藏有那兩人的巨木板車時,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雙手都握緊撿來的尖石,一看狀況不對就要扔過去。

 

幸好,幸運之神仍是站在那個恐怖男人的一邊。士兵們只是看了看,敲了敲擺在那根木頭,嘖嘖稱奇了木頭的巨大之後,便退開讓隨行搬運工們將油布蓋回綁死,打開城門放力河出城。

 

望著車隊離開時激起的滾滾沙塵,我總算放了心。

 

沒過幾天,出城的禁令改成限時段開放,看城內風聲越來越緊,不少參與事變的人不是逃走就是被抓,我也不敢多待,帶著剩餘的狗兒們混在難民中離開了城,徒步橫跨兩座山,一路靠狗兒狩獵,或者乞討、或者搶劫,總算活下來到達另一個也算熱鬧的小城。

 

那好像是另一個將軍領地的邊陲,橫豎上面掌權的是誰我也不在乎,因為這城和之前那城其實沒什麼兩樣,一樣的有森嚴官府,一樣的有市井小民,一樣的有地痞無賴,一樣的勾欄酒肆、一樣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我和狗兒們的生活也和以前沒什麼兩樣,買賣情報,運送些違禁品,偶爾在店舖竊取些食材,高興時就和當地的幫會成員們喝酒聊天,笑談我目睹過得轟轟烈烈。

 

 

 

只是平順之餘,我還是會想起那兩人,雖然我曾經企圖打聽關於力河後來的動向,然而消息只到力河確實有順利到達目的地,之後就斷了,甚至連力河後來到哪邊去都無從得知。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最近真的夢到那兩人。

 

夢境的場景是一片無涯的草原碧綠如茵,點綴滿盛開的紫色小花,還有溪水潺潺,夢中的我那麼乾淨整齊,朝我走來的那兩人也是健康紅潤。我夢到紫苑朝我伸出手,笑容有如陽光般燦爛。

 

『借狗人,好久不見,你和狗兒們都好嗎?』

 

不知多少年沒哭過得我,居然在夢中哭得一塌糊塗,笨蛋笨蛋罵個沒完沒了,連醒來之後雙頰都還沾著淚水。

 

雖然哭的很累,卻覺得神清氣爽。

 

因為我知道,他們必然已經得到新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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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