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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戰圍城

 

 

 

           舞台木柱炸裂的火光和震動終於提醒遠方圍觀群眾事情不對勁,民眾終於開始轉身逃跑,然而人群實在聚集的太多,四面八方的街道巷弄本就被人海塞滿,一時之間難以疏散,奔逃之中被踩到被擠倒的不知幾許。

 

最為悽慘莫過被擠在舞台與人潮中間的官員侍衛們,進退維谷難以逃走。尤其官員們平日出入車駕接送,遇到緊急危難反應慢得可憐,不少根本不及擠出棚架,已經被大火圍困,在崩塌的架下發出淒厲哀號,有的僥倖擠出棚架,混亂之中難分方向,依舊逃生困難,有些侍衛急了,平日作威作福習慣使然,居然揮刀就砍想要殺出條血路,如此暴行反而激起逃竄民眾的憤怒,一時也逃不開,乾脆紛紛冒死投石攻擊甚至上前搶取武器還擊,更不少乾脆一擁而上趁亂打劫,互罵鬥毆,原本一場慶喜歌宴就這般在火光熊熊中化作人間煉獄,歡呼轉成哀叫,聲聲不絕。

 

無人有暇顧及依舊站在舞台上的伊夫,而事實上,他也正面無表情的觀覽自己一手營造的慘況。

 

有些人以為,災難來臨會使人露出光輝的一面。但真正經歷過者都明白,會顯現的,多是道德潰散、自私醜陋卑鄙下流的真實。

 

他看著奔逃的官員醜態畢現,也看著侍衛被群眾打砸痛毆,更看著城藩居民互相踐踏,還看著自己發跡竄紅的西區街道陷入火海。平日,他一舉一動任人觀看戲玩;今日,終於換他睥睨眾生如螻蟻,在飛花火苗之下逃竄。

 

就這樣燒個寸毫不留吧!燒到遍地焦土,惟存塵埃。

 

這骯髒的一切,唯有如此燃燒殆盡,才能夠真正令他舒坦,也才能令為此繁華假象而犧牲者心安。

 

然而預期中的痛快感卻遲遲沒有出現。

 

他不但沒因計畫順利感到欣然,反而卻覺得噁心湧上。

 

那噁心,類似於他第一次殺人任務後,其餘感官盡廢,滿腦只剩雙手骯髒恐怖的觸感,無論怎樣嘔吐、怎樣洗手、怎樣沐浴、怎樣睡覺,都揮之不去的罪惡感。即使之後,他逐漸習慣於用各種令人髮指的手段折磨任務對象,那前所未有的恐懼依然深埋記憶中,不曾被遺忘。

 

他所製造的災難仍未結束,第三波的死亡焰火已經又呼嘯而來,再次擊向已經陷入火海的棚架殘骸,彷彿非將這些權力象徵焚毀殆盡不可,另外一些則擊中本就搖搖欲墜的舞台,在巨大振動中伊夫再也無法保持平衡,一個踉蹌向前撲跌,火苗吞盡梁柱已經開始延燒上臺面,他雙手撐地,一邊俐落解開暗紅外袍綁帶以免水袖和裙擺太長引火上身,一邊目光飛快搜索,終於在重重火光中瞄到最不樂意見到的狀況,楊眠在為數不多的侍衛狼狽掩護下,雖然衣上有些許焦痕,頭髮凌亂,但仍可確定應該無傷。

 

看到對方還活著,伊夫的心情登時一沉。他本來期待對方就這樣死在火焰中,不用再讓他親自動手,卻沒想到對方遠比自己預期的頑強,即使在這樣混亂的狀況中,依然可見他冷靜指揮隨扈,找尋最近的防火水箱,劈開之後沾濕衣裳好準備衝出火圈。

 

阻止他、殺死他!

 

甩掉噁心和厭惡,只留下多年來唯一的信念,今日必須將一切做個了結。

 

他高聲求救,用盡全力呼喊,在搖搖欲墜的舞台上以最悽慘最卑微的姿態呼喚那個正準備逃出火海的男人。

 

這是無比危險的賭博,賭注就是自己的生命。

 

完全符合期待,他的哀鳴吸引了楊眠的注意,並且在轉瞬遲疑之後回過頭來,迫使企圖拉扯促擁他逃離危險的侍從們只能跟上,往舞台方向折返。

 

「快跳下來!」楊眠朝他振臂大吼。「我接住你,快跳!」

 

不等伊夫回話,早已支撐不住的舞台主體發出轟隆巨響,向前崩垮坍塌下來,千鈞一髮之際,伊夫縱身一越,在晚霞漸暗與火光高熾之中,流金溢彩,滿身絢爛,宛如展翅飛翔。

 

向後飛起的暗紅外袍被氣旋捲上半空,如撲火豔蛾霎那間焚成灰燼。

 

下墜、撲入,他跳進楊眠懷中,以前所未有的力道,用力擁緊這個毀了他美好童年與慘綠少年時光的仇人,同時早已藏握袖中的小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深深埋入對方後頸後切開。

 

「再見!」他在對方耳邊輕聲道別,也和漫長的過往道別。

 

迫害與被迫害的關係終於扭轉,他聽到楊眠未及出口的話語化作血泡漫出喉間,原本接住自己的手臂滑了下來,噴射的血漿沾染在伊夫臉上,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黏滑熱感。

 

終於結束的空虛感之後就是深長的悲哀,在腦中模擬過無數次怎樣殺死對方,擔心自己不軌心思早已都在對方掌控下,卻沒想到真正實行起來不過就是幾秒之間的動作而已,輕鬆容易的超乎預期。直到楊眠徹底委頓癱軟於地上,雙目都還是詫異的圓睜,似乎還在懷疑對方怎會刺殺自己。

 

舞台完全垮下的轟隆聲響裡,原本隨侍一旁的護衛們被這突發狀況嚇慌了手腳,一時間忘記應該包圍上來拿下刺客,還呆望著伊夫彎下腰,扯開楊眠還揪住自己衣擺的手,轉身飛快朝安全方向逃走。在舞台殘垣斷木如雨而下之中,侍衛們才意識到上司已死,局勢混亂,有的尚知記掛職守,拔腿追上前去要抓補伊夫,大多則是保命要緊,當下就做了鳥獸散。

 

無情火燄沿著街道兩側延燒,火舌所經之處皆化作一片焦黑,原本守在街道兩側的軍隊早已混亂,不管長官怎樣威嚇示警不得自亂陣腳,開溜逃走的人仍是連續不斷,使得前方原本就亂成一團的人潮更加是堵成一團無處可疏散。

 

出入附近街道多年,伊夫再熟悉方向不過,縱使火燒方向難以掌控,穿梭在火牆和人海之中,他仍是靈巧鎮定的,精準的抓住每一個人群推擠出的空檔,或矮身或側走得鑽過,洶湧的人潮正好做了他的掩護,混亂之中他已經扯去黑色內袍丟入火裡,和其他平民一樣僅著普通的棉布衣裳,過腰假髮也已扯去,未及束起的及肩髮絲在奔跑過程中向後飛揚。

 

如能就這樣順利逃走,自然是再好不過,可惜以伊夫的高能見度想要在刺殺首長之後想全身而退根本天方夜譚,很快的長官被伊夫刺殺的消息已經在混亂軍隊的呼聲中傳開,抓刺客命令四處迴盪,讓他不禁後悔只安排三波的轟炸委實少了些,要是還有第四波作為逃亡掩護,應該能夠走得更快更順利。

 

後悔無用,逃離舞台的火海區不到幾個街口,正在重新集結的軍隊已經發現了他,叫囂著直向他包夾而來。

 

聽到軍隊的喝叱聲,還在奔逃的人群深怕被捲入打鬥,紛紛散開,有的甚至偷推了伊夫一把,把他孤立在街心。

 

按住方才從楊眠腰間搶來的洋槍,子彈數量不多,暗計朝自己奔來的士兵數量,他不能在這裡就耗盡殺傷力較強的武器,必須想辦法衝過這些人牆,往南邊方向撤退,比起西區因官商往來,繁華大道林立,越往南去就越多小巷彎道,也越多下等住宅和貧民區,能順利鑽進這些地帶,逃走的勝算就能更添幾分。

 

雖然惋惜在這裡就必須使用,他還是輕抖手腕讓手鐲滑出,扣下第一顆火藥紅珠攢在手心。

 

一抹白色人影不合時宜的掠過腦海,按照估算時間,煙火升空之時,借狗人和紫苑所借搭的車隊,應該已經出了南城門才對,自己給的佣金很高,足夠讓那些車隊帶著紫苑遠走高飛還衣食無虞一段時間了。

 

「先顧好自己吧…」他忍不住對自己抱怨,重新凝神於戰鬥。

 

就在士兵們靠近的距離,進入火藥紅珠殺傷力最強的範圍,伊夫正要丟出紅珠同時,突兀的狗吠突然傳來,緊接著幾束夾帶酒香的火把,以高滑的拋物弧線越過他頭頂,落在士兵和他中間,瞬間就形成一道火牆,阻隔開險些就要直接衝撞上的雙方。

 

聲音到拉扯的力道也到,將還在預備戰鬥狀態的他往一旁巷子拖。

 

「老鼠,這邊!」飛揚白髮這次是真實,兩旁的狗叫聲也絕非夢幻。

 

在危及的時刻,紫苑和借狗人終於趕到。

 

 

 

被突然拉過,腳下險些踉蹌,危急中突然獲救,老鼠非但沒有開心,反而焦躁的大吼。

 

「你為什麼在這裡?」

 

「有話等下再說!」相較起老鼠的氣急敗壞,紫苑則顯得鎮定自若,甚至冷靜過了頭。

 

他和借狗人在第二波煙火炸開的時候早已趕到人潮外圍,逆向前進和尋找老鼠花了不少時間,為了順利鑽過火牆,他和借狗人還是先取水淋遍全身,才敢直接衝過火焰,然而這一淋水,原本老鼠替他染好的頭髮又顏色盡褪,露出底下的透白,饒是人群忙著奔逃,那過於醒目的髮色仍沿路引來不少注目。

 

為了躲開人群,三人和幾隻狗鑽入一旁防火巷,巷內黝黑無光,再加上不遠處火燒的焦氣煙霧瀰漫,暫時掩蓋了他們的行蹤,讓三人暫得稍喘。然而這依然不是可待之處,不遠處搜捕追殺聲已經又靠近,必須立刻選擇逃走方向,否則必定不出多久就會被發現。

 

按住借狗人企圖扔出去的酒壺,剛才隨手搶到的酒用過一次已剩不多,不能太浪費,而且如此一來暴露行蹤,反而會將士兵大舉引入巷內。

 

閉眼稍一思索,掌握了所在方位及能走方向之後,紫苑指向上方一層樓高的屋簷。

 

「走上面?」

 

「對!我們從屋頂走。」紫苑有些抱歉的輕拍身旁的土狗。「至於狗兒們,他們速度快,讓牠們分別從巷子不同出口跑,追兵搞不清我們到底要往哪!」

 

「你居然要我的兄弟當誘餌!」借狗人一聽立刻跳腳,那些士兵現在拿刀拿槍的都不知道,人數又多,狗兒們根本敵不過。

 

「還要命就照他的話做。」

 

終於逮到空檔將頭髮紮起,老鼠抹了下沾在臉上的炭灰,確定四下尋不到能作為暫時墊腳的東西,雙手在膝上一搭,要紫苑踩著這樣撐跳上去。

 

「你…」很想繼續抗議,卻明白狗兒們難上屋簷,與其一起在這被包夾,不如讓動物自行發揮求生本能。借狗人咬咬牙,懊惱的啐了一口,吹起口哨命狗兒們各自逃離,訓練良好的狗群一聽主人命令,毫不遲疑的各自奔馳而去,像射向四方的砲彈一下就沒了蹤影。

 

已經爬上屋簷的紫苑潮借狗人伸手,雖然不願意受到老鼠的協助,緊急狀況無從選擇下借狗人也只能依樣一踏一躍,跟著攀上屋簷。高度一改變,視野和聽覺立刻開闊不少,依稀可以聽見衝出巷口的狗兒們正激烈的吠叫,叫聲充滿恐慌和戒備,聽得她心裡一痛。

 

「老鼠怎了?快上來呀!」見老鼠往後退好幾步,紫苑焦急的低喊。只見對方小段助跑之後踢踏上粗糙牆面,借力使力扣住屋簷,身子向上一撐,穩穩蹲踩在紫苑旁邊,動作俐落的讓紫苑張大嘴差點沒歡呼起來。

 

按住紫苑的嘴,老鼠沒好氣瞪他一眼,什麼時候了還笑的出來,到底是神經比常人粗還是腦子缺了緊張那塊,看著整片樣子都差不多的屋簷,他推了對方一把。「快帶路!」

 

朝南方向,紫苑壓低身子小心踩過結實程度不一的屋瓦,雖然在屋頂上暫時躲開了追蹤,老鼠和借狗人依然不忘隨時注意四方。他們爬過高度不一的屋簷,攀過被經年風雨侵蝕的柱子,趴在被濃煙掩蓋的天台,匍匐著與下方救火兼搜索的軍隊擦身而過。

 

好幾次搜索隊伍呼嘯的聲音近到都幾乎要讓他們心跳停止,手裡的武器幾乎要捏碎,卻又像是冥冥中被神明庇佑著般安然度過。黑煙繚繞中紫苑看不清前方又不能點起照明,只能完全憑觸覺摸索前進,再加上昨日背傷一直被爬行姿勢牽動而隱隱作痛,他幾次險些摔下屋頂,幸好左右兩人總是出手如電的搶抓住他,才沒讓三人行蹤曝了光。

 

遠方天色已經完全暗下,往回頭可看見西區一帶以舞台為中心的火光直衝天際,連夜空都跟著染了紅,過去每到夜裡鱗次櫛比的勾欄茶樓燈火閃閃發亮,如今全陷在火舌張牙無爪裡,滅火速度遠比不上焚燒擴張的速度,半數以上的屋舍都陷入烈焰中。

 

逃散的人群終於想起城市街角都設有防火水箱,邊懊惱慌亂之中擠破踩壞不少,邊尋找還堪用的水箱水桶要回頭救身家財產,與正忙於搜索刺客封鎖街區的軍隊激烈衝突起來,等那些疲於奔命的軍官們終於想到三人有可能走了屋頂路逃亡,紫苑早已領著兩個同伴進入城南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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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