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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區一代房舍多破敗,比起軍政中樞的城北多是雕欄漆門豪宅、西區商業繁華的餐館商號和花巷相比,南區所住多是農工階級,屋子多半牆面斑剝、屋簷低矮,許多甚至只是綑些稻草竹桿就往頂上一排,求個遮風而已,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踩,頂路開始難走,確定四周並無追兵,三人跳回地面,躲在堆滿雜物的巷內,就著混濁的月色稍作歇息。

「為什麼要跟來?」

即使是讓身體緩解壓力,三人也依舊不敢完全鬆懈精神,蹲在雜物掩護後向外掃視,確認狀況許可,老鼠突然回頭揪過紫苑的衣領,用壓低卻前所未有的凶狠聲音責罵。

「我好不容易把你送走,你幹麼又回來找死?你知不知道像你這種什麼戰鬥都不會的少爺很容易就會被幹掉?」他喘了口氣,又提高手勁,將紫苑壓在牆上。「不會就別逞強,我不是一直這樣說?」

「你才過份吧!什麼都瞞著我!」扣住老鼠壓制自己的手,紫苑居然毫不猶豫的朝對方揮拳,雖然被老鼠閃過,還是讓一旁的借狗人傻了眼,她可從沒想過這個白髮少爺發狠起來也還是會揍人。

「說那麼多好聽話,還約好要一起離開的…你這騙子!如果不是我們趕到,你分明就打算一個人獨自應付軍隊,對吧?」

「你又知道我應付不了了?」

「我當然知道!」

頭一次看到紫苑真的動怒,老鼠一怔,半晌回不了話。

「你拿的是槍而不是小刀,這就代表狀況跟平常不一樣,那些軍隊從三個方向過來,分別是十人、八人、三人,要朝南你應該從左側走,但是最右勝算較大,所以你當時其實猶豫了,對吧?」

借狗人聽了忍不住插嘴進來。「你也記得太清楚了吧?居然趁我忙得時候把人頭都點清楚了!」

氣氛並沒有因為打岔而緩和,紫苑的怒氣還沒消,他握緊拳頭,直視著老鼠。「你答應我避開無辜的人,結果卻是這樣,還連自己的命都打算賠上。」

「不然你倒是告訴我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案?」老鼠沒好氣的雙手交叉胸口,看似不耐,實則不知該如何回話,他明白假如和平常一樣嘻笑怒罵,反而會更激怒對方,但事實明擺眼前,「行刺造反可不是跳舞唱歌,可以秀氣的來!」他有些心虛又無奈的說著。

「那你死了也無所謂嗎?」

死亡的永遠隔閡,才是最令人害怕的結果。

要是晚來一步、借狗人手上的火把落地再晚一點,老鼠已經冒死往軍隊裡頭扎去,那些亮晃晃的刀鋒、熱騰騰的槍口,肯定輕易的就能將他最重要的生命帶走,那一瞬間,紫苑覺得渾身陷入冰冷,連踩著的地面都迴旋顫抖起來。

他是如此害怕再次面對生離死別,害怕到連想像都不敢以免心神俱頹。

三人相顧無言。

死亡對剛從危險中逃離的他們而言,是個可近可遠的概念,在真正安全之前,一旦提起就與恐懼相連。

 

「我說…你們要吵等以後再說吧!」打圓場般,借狗人擺了擺手。他們還在南區的外緣,距離城南們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必須穿越過市集和邊陲的貧民窟,才能靠近出去城外的唯一出口,然而城上有守軍駐紮,想必楊眠被刺殺的消息已經傳往駐城軍,即使城心中樞因為火災亂成一團,擁有快馬和驛鴿的軍隊即使慢些也還是會接獲通報的。

借狗人詢問紫苑是否記得城中有其他可以離開的出口,紫苑努力回想之後沮喪的搖搖頭,原本以前城藩有著東西南共三個出口,但在江山易主之後,東西兩個出口就以安全為由只進不出,日落即行關閉,多層鐵板和檜木鑄成的城門深鎖,除非挖地道否則誰也別想出去。

到晚上要離開城藩唯一個選擇就是南門,無論高官權貴還是販夫走卒都一樣。即使能順利出城,不出幾里就是大河阻擋,河面廣闊無橋可行,渡口也有設關,船隻不經核報檢驗不能通過。

「我才不相信就這樣完了!你這陰溝鼠肯定還有其他辦法對吧?」借狗人惱怒的瞥向老鼠,如果是過去,老鼠必然都會惡言惡語的挖苦回來,但是在這種狀況下,他也只能聳聳肩。

「就算我原本有逃脫計劃,也是我一個人用,多帶人就無法的,何況還多了兩個。」看借狗人臉色都垮下來,他難得的露出抱歉的神色。「妳為什麼不自己先走?妳不是很怕死?」

「混帳東西你說誰怕死!」被戳中痛處,借狗人氣的一跳。「我是那種沒義氣臨陣脫逃的人嗎?」

只要肯付對額佣金,任何奇怪的消息都能探聽到,超高任務達成率可是她最自豪的地方,在遇上紫苑之前,她一直務實的過日子,不豐裕但也順遂平穩,上頭政府換誰、政策怎樣更迭都無所謂,只要能收到足夠的錢,多買些肉讓自己和狗兒們填飽肚子,即使這些任務看起來透著古怪,那也與她無關。

然而從遇上紫苑之後,她看似平穩的生活開始起了波瀾,工作順利度也打了折扣,先是攔截紫苑跑回將軍府,結果卻差點被薄雪殺掉;接著是賄賂煙火工人調整火藥量和方向,不想那些工人怕事險些出賣了她;然後是幫忙護送紫苑出城,看似該是最簡單的工作,也被當事者打亂陣腳,害她現在也跟著陷在這動彈不得。

基於紫苑將她視為朋友平等對待,她也頭一次決定要對義氣相挺到底,卻沒想到這樣偶一為之的決定讓自己堪比雙腳深陷泥沼,拔哪隻腳都一樣逃不出去。

「對不起,借狗人,害妳得和我們一起逃,都是我的錯。」

被紫苑這樣誠懇的道歉,向來粗魯慣了的借狗人反而害臊起來。

「我只是職業道德使然啦!與其說這些,不如想想怎樣離開這鬼地方吧!我還算有地方躲,伊夫的話估計通緝令已經遍佈全城了!」

「噓!」阻止她再說下去,老鼠比了個噤聲手勢,示意保持安靜。整齊的馬蹄聲從黑暗巷弄的遠方答答而來,伴隨著亮晃晃的火把,把原本黯淡的城南照亮。

預期中最麻煩的事情果然發生,獲得訊息的駐城軍正在以最快速度趕進城內壓制動亂,與城內舊式部隊不同,駐城軍擔任城藩守護要務,都擁有新式洋槍,訓練也相對精良。

此時貿然逃跑反而會打草驚蛇,即使離開這個巷子也快不過騎兵的速度,猜到軍隊可能會用什麼方式逼他們現身,老鼠用手勢示意另外兩人立刻趴低,趴的越低越好。果不其然,駐城部隊在三人躲藏的遠處街口列隊展開,企圖以堅壁清野的方式將逃犯逼出,絲毫不顧念平民房舍之內可能有人,便整齊劃一的開槍亂掃,在驚天動地的轟響中,地面有如地震般劇烈搖晃,三人蹲趴貼地以手護頭,忍受著兩側土牆被震落的碎屑如暴雨猛烈打在身上,子彈呼嘯聲中,他們依稀聽到一些屋內傳來淒厲慘叫和肉體撞擊地面的悶響。

伸手攬緊紫苑將他半壓在身下,老鼠感覺到身下的人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憤怒正在顫抖,過去從未和屠殺血洗靠得如此近,子彈和土屑從上方交錯飛過,刺耳的聲音驚心動魄。

打完一輪,槍聲暫歇,軍隊的馬蹄聲散開遠離,應該是在檢查房舍內是否有窩藏要犯,火把和鐵蹄經過處滿是驚呼慘叫和呼喊,聽得三人只能憤恨不忍又毫無辦法。

向南之路顯然已經被截斷,或許唯有先躲起來一途,等待風頭稍過,在伺機出城。

借狗人突然想起事到如今也只有唯一地方可躲,那應該是以前城內居民躲避兵荒馬亂時,把廢井下挖了通道,改造成一間小地下室,廢置許久,無意見被狗兒們刨到通道,她好奇進去探過幾次,是有點窄不過躲兩三個人一晚應該還行。

老鼠不置可否,先躲起來確實可行,然而廢井所在距離他們現在躲藏的巷弄也有兩個街口,就算三人全力衝刺奔跑,也至少得耗上五分鐘有餘,況且所經之路與駐城軍搜查方向垂直對衝,槍桿環伺之下,要能通過槍林彈雨到達廢井並不容易。

數數他們所擁有的,不過就是一點可以引燃用的酒、嵌在手環上的幾顆紅珠,楊眠的槍,以及近距離才派的上用場的幾把沾毒小刀。憑藉這麼薄弱的武裝就要和彈藥數量充足的駐城軍抗衡,根本形同送死。

不過如果不以攻擊為主要目的,而是用來引開軍隊注意力,並且拖垮靠近的速度,也還算是堪用了!巷戰的勝算從來不在火力強大,而是運用建築死角的靈活度,如果能以建築作為掩護,分成兩段衝刺,互相掩護之下還有那麼點勝算。

就環境分析,巷子兩邊都是活路,南邊較為靠近軍隊可能會行經的搜索方向,但是路比較短,也更靠近廢井,北邊向外的路則長些,可供掩蔽的建築也較少,但是距離軍隊遠,被子彈打到的機會較低。

而從人事方面看,洋槍火力確實強大,但是有射擊距離限制,還有第一波射完之後需要時間重新裝填子彈,這段空檔之間形同毫無防備,尤其洋槍隊往往專注於遠程射擊訓練,對於近身戰並不擅長,騎兵還有弱點在於座騎,一但馬的腿部受傷,陣腳立亂。

「講得很簡單似的…」看著老鼠將火藥彈輕輕投入酒壺,借狗人低聲自嘲,藉以壓抑心裡的恐懼。紫苑體貼的伸手握緊她,希望如此讓她稍稍心安。

不可能不害怕,可是唯有戰鬥才能生存時,一盯點的冒險機會都不能放棄。

老鼠將紅珠放進借狗人的口袋,以投擲而言,紫苑這個大少爺的技巧差了些,還是專注於奔跑比較實在。

配置上,紫苑和借狗人一組,將裝入火藥彈的酒瓶扔過街道,以火焰和爆炸作為掩護儘快通過街口,當軍隊被爆炸威力阻住時,老鼠從巷子南方出口衝出來,近距離攻擊軍隊,並搶奪槍枝後躲進第一個街口的建築掩護之後,接著朝第二個街口北上而來追兵的攻擊,掩護紫苑兩人衝過第二個街口轉入廢井所在的巷弄,改由借狗人投擲火藥彈,讓老鼠在爆炸空檔衝進巷內會合。

雖然是極為冒險的方案,總比坐以待斃來的好,況且三人絲毫都不打算就此放棄,能夠一試的總要作過才知道。

「準備好,我數到一你們就衝出去,記得壓低身子。」

老鼠舉起握槍的手,身體繃緊隨時準備要衝刺,他望了紫苑一眼,千言萬語也說不盡的眷戀,在這兵燹之中只能化作一句叮嚀。「跑快點別死啊!」

紫苑點點頭,即使心臟速度快得讓他想乾嘔,也必須集中精神面對接下來的危險,他和借狗人如不能順利衝過街口,整個計畫將瞬間化為烏有。

只能成功不許失敗。

軍隊的呼喝和馬蹄聲再度向他們所在的巷子推進,抓緊已經將火藥彈投入的酒瓶,借狗人用了嚥下口水,聽著耳邊老鼠低聲倒數。

「二、一、衝!」

 

火藥在街口猛烈炸開的時候,正忙於沿路檢查各間住宅內狀況的騎兵們一時還反應不及,便被受強光火焰驚嚇的馬掀了下來,嘶吼亂竄的馬群撞翻不少士兵,一旁步兵剛要端起槍來射擊,一個靈巧的身影已經竄進人群中,一手持槍一手握刀,近距的直接割喉,遠距的射爆額頭,人仰馬翻都不足形容這突如其來的變數。

另一邊街口,借狗人和紫苑壓低身子奔跑著,火藥煙硝的刺鼻臭味加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壓的兩人喘不過氣,腳卻完全不敢停止的拼命相前衝,短短幾十秒的距離在子彈從頭頂掠過的驚險中漫長如一世紀,終於到達街口,兩人幾乎是以飛撲的姿勢跳入建築之後。

無暇顧及同伴是否順利到達定點,老鼠且戰且走,從楊眠那搶來的槍很快就子彈耗盡,割裂應該是小隊隊長的士兵喉嚨,他拋下已經顯鈍的小刀,抽起腿上備用刀,朝不遠處正端起槍口對準他的士兵射去,雖然因為雙手沾滿鮮血而有些失准,刀子沒能刺進對方眉心,仍是射透了眼窩,淒厲慘叫讓兩旁同樣企圖射擊的士兵忍不住發抖。

猶豫便是給予敵人機會。抓準士兵們士氣被重挫的時機,老鼠以腳尖鏟起地上的槍抓在手中,邊開火邊往街裡退,然後轉身飛奔向下一個街口。後方追擊而來的呼喝聲明顯不如一開始的雄厚,甚至只是虛張。在黑夜之中依然可以清楚辨物的能力成為老鼠最凶狠的戰鬥助力,每隔幾步就開槍射中一個最近距離的追兵,更是嚇阻的追兵們腳下遲疑。

到達第二個街口。

遠遠拋擲出火藥紅珠,珠體在黑夜中畫出一個紅色弧線,清脆的撞擊到地面,接著轟然一響,閃避不及的士兵雙腳立廢,血肉糢糊的摔倒在地。後排士兵連忙舉槍射擊,但煙霧中難以瞄準,再加上老鼠早已蹲伏地上,順著開槍方位還擊,有幾名士兵才剛扣下扳機隨即像是被反彈般按住傷口倒下。

就著掩護,紫苑和借狗人順利的往第二個街口衝過去,幾乎是手腳並用之姿前進,雖然狼狽可笑,速度卻值得稱讚。從未如此劇烈的奔跑,除了背傷,紫苑的側腹肌肉彷彿被刀刺中一樣劇烈的疼痛起來,然而比起子彈險些擦過手臂的灼熱,也只能勉強按住側腰痛處忍耐著繼續奔跑。

就在即將衝進第三個街區,再努力幾步就能靠近廢井所在的時候,或許是急於要丟出火藥珠,或是被碎石絆倒,借狗人突然一個重心不穩摔倒在地,尖叫聲中險些將火藥珠砸在地上,千鈞一髮之際紫苑撲了過去,搶拉住她的手,才沒炸死自己人,然而也就這樣一個差錯,一顆子彈便擦過紫苑的肩膀,他聽到恐怖的慘叫從自己喉間迸發,隨即聞到皮膚燒焦混合煙硝的臭味。

聽到後方紫苑的哀號,老鼠恨不得立即飛奔過去,然而他不能。前方的敵人還在朝自己靠近,他如果此時轉身,反而三人都將命喪於此。

按捺住激動情緒,老鼠依舊持續扣著扳機,手上的槍已經快沒子彈,即使他的射擊能夠盡量精準到一槍一個,也不足以在失去掩護的狀況下讓三人一起撤退入巷中。

紅珠也只剩自己手上一顆,以及借狗人手上最後一顆,左邊前方都有追兵,衝過去必死無疑退後亦絕難生還,眼下這畫面的熟悉感讓老鼠不禁苦笑,根本不過是方才西區遭遇的翻版,只不過這次後方同伴的不是援軍,而是傷兵。

至少讓紫苑平安離開,反正一開始自己就抱持這樣的打算。

他再次用力扣下扳機,卻不再有子彈從膛道射出,火力耗盡。

士兵們以為他只是虛晃,一時還不敢靠近。直到老鼠揚起槍,以槍托為武器,朝他們極盡粗暴的投擲過去,並且砸破一名士兵的額頭時,他們才知道對方確實已經沒有子彈,是時候該反擊了。

當膝蓋皮破血流的借狗人扶著肩上鮮血染遍衣服的紫苑逃入巷內,不遠處的老鼠已經和士兵們近距離纏鬥在一起。僅剩手中一顆紅珠,借狗人忍不住為自己的失誤又氣又惱,原本按照計畫只要剛才能順利投擲出,藉著爆炸掩護,老鼠就能在保有最後幾顆子彈的狀態下躲進巷內。

但是事情至此,懊惱無用,老鼠已經和士兵們距離太近,此時再投擲只會誤傷自己人而已。借狗人和紫苑只能焦急的躲在建築後方,避免被朝他們射來的子彈打重,增加老鼠戰鬥的負擔。

又是一波攻擊的暫歇,抓緊敵人無可避免的填彈時間,老鼠側身踢開士兵的槍口,也不管身上已有多處傷口正冒著鮮血,只見他一彈指後飛快趴地,紅珠先撞擊在最近距離一名士兵臉上,隨即彈到地上,爆炸聲再起,鮮血、慘叫和碎石飛濺,炸開的距離太近連老鼠自己都受到衝擊,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卸下那股衝勁。

逃離空隙稍縱即逝,連拍掉身上石屑土灰的時間都還來不及,老鼠已經一骨碌跳起,直往躲藏兩位同伴的巷口要衝,卻聽到後方一聲槍響,緊接著腰際透出血花,疼痛衝腦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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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