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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夜鬥

 

 

 

曾經我也擁有過心愛的人、擁有過骨肉之親,然而在那場災難之後,一切都化為烏有。

 

至今,我仍經常在夢中看見我的親人,在遙遠的那方陷於烈焰之中,哭喊著朝我揮手,期待我能夠給予拯救。

 

然而我最終救起的,卻是他人的孩子。

 

那日火舌飛竄過屋梁與樹木,被火燒落的細枝落葉草屑碎瓦片片飄下,好似秋日紅楓憑風凌馳,四周土牆難受熱度轟轟崩塌的音響宛如獸吼,原本棲於林上的群鳥失了落腳處哀啾盤旋半空,最後力盡摔下。

 

帶槍帶刀的士兵只是起個手部起落,我的親人們一個個就永遠的倒下了,四周都是哀號和哭叫,不知是否只剩下我一人負隅頑抗,我不能不抵抗,我後方就是主神的祭堂,即使將是最後一個護法,我也相信您不曾放棄過我們。

 

當初是您、愛麗烏麗亞斯,森之子民的守護神指引我們遷來此處,千山萬水的行走,東尋西覓的顛簸,終於落腳此處,然而我們遷來這還不滿十年,災難仍然尾隨不放。

 

到底是您放棄了藏匿保護我們?還是這世間從不放棄追殺我們?

 

不知惡鬥了多久,四肢百骸早已沒有任何力氣可以再擠壓出來,每一次掙扎都已經是機械式的反應,手心已經被汗水浸染到濕滑難以握緊刀柄,髮絲也被不知自己還是他人的血黏在臉上,我拖著已經被砍傷的一腳磕磕蹬蹬的衝入祭殿內,向您吶喊。

 

要是您真的還沒捨棄我…要是您還眷顧著我,求求您…救救我!

 

我撲跌在祭壇前的石頭上,骨頭與青石相撞的疼痛激起了早已麻痺的所有疼痛,乾澀的雙眼突然湧出了淚,混著不知道是汗還是血刺的眼睛發疼,後方追兵嘻笑怒罵聲音已經傳來,我的神,您在的話就請回應我││

 

 

 

那應該就是所謂奇蹟吧?

 

您應許了我的呼喚,原本堅固的殿堂突然發出爆裂聲響,石塊崩落,祭壇坍塌,後方追兵的聲音轉為淒厲的慘叫。

 

我伏在石頭上,任由著震動撞擊身體,大大小小的石塊落下,有些打在我身上,我卻不再覺得疼痛,心情宛若新生般,原本痛苦的淚水化作感動的甘泉,滾滾不止。

 

我在您以石塊作成的懷抱中安息三日,幾度醒轉又幾度昏厥,待到終於完全恢復神智,已經又是萬里無雲天。

 

原本以為,您將這樣帶走我,沒想到您卻不。我曾經是怨恨您的,怨恨您留下我作為森之子民的最後一人,要背負著寂寞和痛苦侍奉您。

 

然而爬出廢墟之後,看著屍橫遍野和斷垣殘壁,我想我懂了,您是要我朝那些褻瀆您的人發出怒吼,讓他們知道,輕視過您的下場將是如何。

 

接著,我就在廢井中找到第二個奇蹟。

 

我還記得,那孩子渾身髒污的模樣下,卻是雙不服輸的眼眸仍閃著光芒。

 

我帶上他,離開了傷心地。我們沒有處理任何屍體,而是放任其自行腐化。森之子民是不需要城市居民那套愚蠢的埋葬儀式的,神允許我們來到他的領地活動,活著與草木蟲獸共,死了與塵土流水同。

 

順天敬地,與時推移,我們本就是如此怡然自得的民族。只是自我沉淪的人們並不如此想,他們不知覺醒也罷,還要伸出髒手玷污我們。

 

若是知道還有殘存的遺民,他們恐怕無法安寧。而這、就是您希望的吧?

 

您要我們成為肉中刺、眼中砂,讓那些骯髒的罪惡用鮮血洗刷。

 

只要我和這孩子在的一天,曾經加諸的痛苦就不會被遺忘。

 

但是,我要向您坦承,我無法愛這孩子,不愛這唯一的族人,即使我再怎樣然嘗試灌輸他服從於您、感謝您給予的奇蹟,他依然冷漠的令我寒心。

 

他甚至質疑您的存在,嘲諷您的力量,踐踏您的美意。

 

我不敢質疑您是怎樣決定讓他成為您復仇的匕首,他是如此不願意成為您的子民,連您的聖名都不屑一顧!

 

他令我懷念我死去的孩子,若是自己的骨肉,恐怕就不會如此難以連心。

 

或許,這就是您的意思,正因為不是,我才狠得下心鍛鍊他,絕對的隔閡使我與他更能互相看清。

 

這唯一的聯盟與我僅是互相靠攏利用、相依相存,從第一次看見那發亮的灰眸時我就知道了,他是希望,也可能是絕望。

 

他收留了流有罪人之血的孩子,只因無謂的同情。他做出背叛同伴的事情,只因貪婪的私慾。

 

不過,您大可放心,他還是依照著計畫一步步的往命運前進,即使曾經有所差錯,也都依舊背離不了您給予的指示,即使是罪人之子的干涉,他的結局也早已由您欽定。

 

那曾經用兵燹焚毀您祭壇的髒蛇,我們已經踩住了他的尾巴。

 

我與我的同盟,將帶著仇敵的血回到您的聖壇,做為大夢的終結。

 

 

 

蒼穹、霏雲!你們將是最後一次聽我哭禱。

 

大地、山川!你們最後的女兒將赴往永劫。

 

在闔上眼眸之前,請讓我傾訴吧!這將是最後的歌唱,待到歸落泥土,塵埃落定之際,請以清風撫慰我傷痕累累的身軀,雨水洗滌我髒污滿佈的靈魂。

 

 

 

++

 

 

 

默禱完畢,她擦去淚水,恢復淡漠的走出了暗室,穿堂過廊,站在養子回來必經的走道上,等待著他的身影出現。

 

院外夜巡守備交班在安靜的夜晚發出沙沙聲響,腳步聲止歇之後又回歸沈寂。夜涼如水,月色盈亮高懸半空,淡雅的銀白撒下卻柔化不了她的心情。她握著那個致命的證據,在等待著背叛著同盟的養子回來。

 

她的等待沒有太久,一身黝黑的修長身影俐落的翻下屋頂,跳進了走廊,見到她的守候,眼神只轉過一瞬的吃驚,隨即就站定恢復平靜。

 

「去探勘的怎樣?」她首度溫和無比、充滿慈祥的問話。這樣的平靜令養子微微皺起眉頭。

 

「火藍夫人去世了。明天我無法入府,演出後改採第二方案,暗號不變,待煙火一升空妳的人馬照原訂路線前進。」

 

「是嗎…等了這麼久,總算熬到這天了,終於啊…」她誠心的嘆口氣,背負過去原本就是件令人疲憊的事情,充滿痛苦仇恨的往事是重如泰山的生命負擔,一旦掛上不放就註定了人生長途的黑暗。

 

「有什麼疑問就直說吧!不必拐彎。」

 

老鼠雙手都已經預備隨時抽刀,他早已知道更動計畫的事情遲早會曝光,隨即而來的責難也已有準備,然而可以的話,還是希望減少必要外的戰力耗損。

 

對於被仇恨沖暈的養母兼師父,他早已無話可說,她背負了太多仇恨還要強加給他,不曾嘗試過打開心胸接受其他感情的治療。確實,寬恕與放下是受害者才有資格說出的話語,但是不執著何嘗不是另一種拯救自己的方式?

 

可以選擇的話他現在希望可以捨棄使自己舉步維艱的過去,即使再度與唯一的族人刀刃相向也在所不惜。

 

然而薄雪僅是伸出手,掌心鮮血淋漓,一截末端已經稀爛的老鼠尾巴,和被鮮血浸透的小紙條,廊上燈光籠罩,影姿在紙條上綽約晃盪,使得已經糊了的字跡更加不真確起來。

 

「我教過你很多次,不要太常用同一種方式傳遞訊息,很容易被有心人士掌握的。」

 

她和藹的指正著養子錯誤,然後將慘烈的證據揉成一團,朝他劈面甩去,但毫無意外被養子一個側身閃過。

 

「妳負責的部份並沒有改變,何必多此一舉。」

 

猜到是要給借狗人的訊息被攔截,老鼠的眼神依然冷靜如冰,語氣還有些嫌棄對方多管閒事的調調。

 

「是了,至少在你毀了我的計畫還窩裡反前,我還有時間清理門戶。」

 

「窩裡反?」老鼠哼笑。「妳從沒信任過我,保留了多少內幕別以為我不知道,可惜我也不打算讓妳利用,所以背叛這指控不成立!相反地我還是會幫妳殺掉那些官員,妳倒該感謝我。」

 

「是囉!那你可知今天你出門這段時間,官府接獲通報有人謀反,導致之前提供我們資金的商人滿門被抄,還直接處決了,我這邊已經查過無人走漏風聲,就剩下你了…」

 

原本她還以為養子會推託,沒想到老鼠倒是乾脆,雙手插在口袋點點頭,完全不否認。

 

「傳回的消息是要殺雞儆猴嚇嚇同謀,所以速審速決,為了預防有人逃走,他們給雙手反剪綁成一串,腳板貫穿以鐵鍊,全給踢下了城外大江渡口,我就在想呢…害死他們的告密者總該有個理由吧?是為了賞金、名利、還是自己的性命?」

 

她凌厲的瞪視著一臉輕鬆的養子,企望能逼初原因,可惜對方聽了殘酷的刑求也絲毫不為所動,依然神態自若。

 

「唯有撒下鮮血當誘餌,才能最快的將猛獸集中來。」他偏了下頭,充滿嘲諷。「反正走這條反逆路的,死也是必然結局不是嗎?」他見養母默不作聲,收起冷笑嚴肅的望著她。「我只是派人放了風聲,好讓明天台前目標們的更集中更好一次處理,我們的最終目的仍然一致,信不信就由你!至於那些人自己意志不堅熬不過拷打,就不在我管控下了。」

 

「你到底打什麼算盤?」

 

「不是一直強調結局一樣,方法改變而已嗎?妳要是真心想知道,應該放下武器誠心求問,少放點無謂的埋伏浪費人力,這樣還會就考慮詳細點說給妳聽。」

 

打從一踏回宅院時,他就已經發覺廊上隱藏了埋伏,自負唯一堪敵手只有養母一人,也清楚那些不過是院內受過馴練聽命於薄雪的打手們,知道還有惡戰在前方,不想提前讓刀子沾血變鈍,所以只順手打暈了他們,可不是同情他們奉命行事不得不為。

 

「不用你說明我也已經知道七八分了。明日的計畫已亂,你的存在已經變成障礙,自我了斷還是由我動手,自己選一個吧!」

 

「怎會呢?相反地我更加重要才是!妳現在有沒有很惋惜不夠聰明,沒像我想到這招,可以省下不少力氣?」

 

即使是危機之中,他也沒忘記用話語刺激對方。為了這突然想到的方案,他可是又花了不少錢重整佈局,還要預防更動計畫過程中風聲走漏,所費心思與拼勁更勝以往,都走到這一步,只能繼續往前,絕無在更動之理。

 

來自森林的最後兩人對峙互視,像兩隻猛獸沉著氣卻暗暗刨爪以待對方先撲過來。

 

冰冷的夜風降卻不下他們蓬勃欲出的敵意,避過薄雪義肢內藏的利刃,老鼠凌空躍起,手中小刀已經閃電般射出,直往對方行動不便的一邊去,然而薑畢竟老得辣,熟知自己弱點何處,她已經一個打滾躲過,小刀射向地面,撞擊之下迸出點點星火,刀口登時捲了。

 

不等薄雪穩住身子,老鼠另一手的利刃已經又再刺到,可惜對方早已料到,也以義肢刀鋒回逼,不起身也有打法,她雙手撐身抬腳一季高踢,白刃貼著老鼠臉頰擦過,險些劃破那張傲人的美顏。

 

自知這一擊沒佔到優勢,亦不想和師父往死裡打的拼命,老鼠向後一縮,側身猛踢師父將她踹遠,不料對方卻拉住他的腿借力使力,挺腰跳起,順手撈過地上刀口雖捲卻仍具殺傷力的小刀,反手就往徒弟腿上刺,幸好老鼠搶先掙開,否則必定腿上要被戳出個窟窿。

 

「果然我早該殺了那個白髮小子,看來他影響你不小。」

 

緊握小刀,她直指逆徒。背叛者必然要付出代價,哪怕這背叛有千百種理由,都比不上偏離愛麗烏麗亞斯指示來的該死。

 

「妳這麼在意一個人,還真是難得!」

 

知道師父這次動真格要拼生死,老鼠繃緊神經沒敢大意,嘴上卻還是不饒人。

 

「是囉!確實是在意到我都忍不住下手了。」

 

突然提高聲調,養母緩緩自口袋掏出一把純白毛髮朝他晃了晃。

 

老鼠神色大變。

 

「他在哪?」

 

「你以為把他藏起就安全了?你也太小看我了,過度自負就是你的致命傷!」她滿意的看著老鼠崩潰的表情,冷笑著搓了搓手中白毛。「真可惜了,觸感這麼好的說!」

不等他說完,一聲狂嘯,老鼠朝師父撲了過去,曾有的保留曾有的同情全都順掃而空,他不想管什麼任務什麼未來,只想將對方此刻就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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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