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意相連
雖然說不願意畫,但是當借狗人把紙筆遞入時補了句,「別讓他為難。」讓紫苑突然開了竅。
他本來就是個機靈聰明的孩子,只是沒有遇過太多風浪,以至於對劇烈變動的事情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望著空白的紙撲在眼前,他愣楞望著許久,彷彿這樣看紙上就會自動浮出字似的,然而只有燈蕊燃燒時偶爾爆出的劈啪聲迴盪,其餘什麼都沒發生。
他開始在心中將發生的事情一一排序,希望扒梳出個前因後果。
首先他想起的,便是老鼠一閃而逝、與平日相同的溫柔。
老鼠一定瞞著我什麼了吧!
先是要我不能離開他,接著又故意在他人面前說出那些難堪的話貶低他,故意提及那些他陌生的事情嚇唬人,旋即又像平常一樣不經意的關心他的傷勢。最令紫苑在意的那句,『不想你也得畫,不然你就沒有存在的意義。』肯定不是字面上那麼簡單,應當別有所指。
再加上借狗人那句,紫苑已經完全能說服自己,老鼠只是在演戲。否則不會一直想替他找事情做,明明自己也聽見了,老鼠和養母爭執的對話,可見他一定面臨什麼不得已的狀況,要保護自己又不能明說,只好這樣迂迴,而現狀估計就是他如果不畫地圖出來,連老鼠都救不了他。
其實老鼠本來就不是個直接的人,只是過去相處都是生活瑣碎事件,平淡無奇所以他也不曾去細思,只經常需要再次確認自己有無誤會對方意思,並且高興自己總是猜對。
他以為自己已經夠知道老鼠了,一日波折之後的獨處,卻讓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根本還不夠瞭解過對方。
對方到底痛恨的是什麼?為什麼能對他的養母那麼殘忍?和生父曾有怎樣仇恨?
老鼠講得都是他人的身心受創家破人亡,卻不說自己的感受。如果那麼多相同經驗的仇恨,又為什麼他得負擔最重的那塊?
又為什麼這些怒氣要往不知情的自己身上傾倒?是在尋求回答,還是希冀共鳴?難道他真期待仇人之子站在自己一方協助他大義滅親?
對於自己,他只知道是母親婚外情的產物,也是將軍與副將軍兩府之間最尷尬的秘密。
對於讓自己只能躲躲藏藏的複雜出身,他並無怨言於母親,甚至因為從小與母親感情良好而偷偷替母親打抱不平,認為母親選擇新的愛情並沒有錯,畢竟就母親所言,陷入癡傻前的將軍,也不過是個經常爛醉如泥的爛男人,對母親雖然不壞,但也僅有偶爾心情好時才溫柔體貼一下,其他時候根本無法依靠,甚至還會動粗打人。
因此當這樣的男人突然智力倒退陷入癡傻,並且後期越病越嚴重,連生活都無法自理,只能交由下人全權照顧時,火藍夫人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
然而感覺到輕鬆許多的,除了火藍夫人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即使無法完全排除這名非婚生子,也有許許多多眼睛注視著他們,這些火眼今睛總密切盯著這對母子,希望能找出攻擊的破綻,他們的不懷好意來自於對權力對財產的覬覦,也來自對名存實孀的美麗夫人另有用心,更來自於對副將軍過度關照的妒意。
幸好,副將軍楊眠是個懂得善用資源和權力的人,精算如他早已考慮到這些,除了在火藍身邊安插了自己的人馬隨時保護之外,連紫苑的家庭教師、生活環境也都暗中干預不少。這些明顯宣示權力的動作,已經失去政治勢力形同魁儡的將軍府只能忍氣吞聲。
然而對於這樣處處保護自己的生父,紫苑卻是印象模糊的。
即使偶爾見面也都是最客套的招呼,雖然身體裡留著相連的血液,然而隱晦的身份卻阻絕的親情的可能,他看得出生父對於越長越像母親的他刻意保持距離,只想借各種物質彌補尷尬,卻永遠也不可能像一般父親那樣親暱的把孩子疼惜在懷裡。
他不喜、也不恨生父用這種尷尬的方式讓他存在。從小他就在母親滿滿的愛裡成長,滿滿的親情呵護讓他回憶起來除了美好之外別無雜質,即使偶爾聽到母親抱怨生父對外的殘酷行徑,然而也都僅止於閒聊聽說,與現實隔閡重重,而讓他總有與己身無關的感覺。
如果可以,他好想問生父,為什麼對家人愛人如此體貼,卻對無辜的人殘忍至斯?他也很想問母親,為什麼會選擇與這個對象生下自己?更想問老鼠,仇恨難道只有暴力一條道路可以解決,沒有其他雙贏選擇嗎?
還有好多問題他想要問。然而想問,也得先繼續『存在』,也就是有用才行。
他很想大叫,即使在這暗室中也不會有人在意他怎樣嘶吼,但是他不願意用這於事無助的方式發洩心中莫名的不安與惶恐。
於是他卻按上攤平了的白紙,提起筆,按著記憶中清晰浮出的印象開始畫下地圖。
老鼠需要他,他先照辦就是,老鼠一定會找到機會解釋的,他這樣相信著。
筆過處,墨跡油亮。紙上開始出現方正的宅院格局,前方廣場兩旁走道相連廂房分別有佈置風格不同的宴客廳堂,還有家人議事的書房,往後延伸有家人各自的書房臥房,中環個大水池搭以雕欄畫棟,更向後有花園和藥草園,他當初被灌食那些怪藥的廂房就隱藏在藥草園旁造景假山之後,獨棟的廂房,表現是書房其實底下暗門暗室好幾間。還有其他更向後是婢僕的起居間和廚房……
邊畫邊回憶著,彷彿透過這樣筆墨呈現,自己就能夠重回那些地點尋找答案。
他畫得很快、很急,像是急著要把記憶都掏出來。畫完了副將軍府不夠,紙上還有空間,他繼續畫,把將軍府的格局也畫了進去,走了十幾年的走廊位置、母親的房間、自己喜歡的庭院、自己住過得小房間,他全畫了出來,彷彿這樣可以讓他感覺舒服似的,他繼續往另外一邊延伸擴張,曾走過的路,通往花街的那條大道,還有他今天早上刻意迂迴繞過得小巷弄,差點被乞丐區吐痰驅趕的街、遇到借狗人的弄、還有差一點點就可以更靠近官邸區域的叉路……
他想起那張掛在父親書房外的城市地圖,以前他只覺得這圖密密麻麻,繪製者應該相當辛苦,如今才明白,那是父親彰顯自己勢力範圍的自誇行為。
他還想起自己前一次這樣把筆疾書,是在認真作答家庭教師給的作業。當時母親正在屏風後準備茶點,那天早上她有點發燒,本來是應該在床上休息,卻堅持要給兒子嚐嚐自己新買的茶葉,就是在母親摔倒的那一瞬間,他的世界從此天崩地裂。
他不知道最後自己是怎樣畫到睡著的。
連在夢中,他也都還在想著,這邊需要補上點註解,那邊還少畫一條小徑,還有印象中某個義兄有說要更改書房和庭院格局,可能已經動工一半了,都得補上去才行。
朦朧中感覺有人替他蓋上毯子,然後輕柔的撫摸他的頭髮,就像母親那樣。
『媽媽…?』
夢裡他尋著自己畫的路徑,飛快奔跑著,青磚長廊、紅柱石檻都沒有改變,母親一身素雅,正蹲在院子裡整理花朵。母親愛花,牆根下種西番蓮,花圃上栽鳳仙花,藤架邊撒牽牛種子,還有上廊的階梯旁是與他同名的紫色小花。
『媽媽,你好多了嗎?』
他站到母親後方,母親卻就這樣蹲著沒有起身,他以為母親不高興理他,忙想解釋。
『媽媽,對不起,我失敗了…我沒能培養出血藥。』
母親總算轉了過來,臉卻是看不清楚的,然後倒了下去。
『媽媽!』
他驚聲,撲上去要抱住母親,卻什麼都沒有抓到。只見母親躺在地上,身子逐漸陷入無盡黑暗之中,他伸長雙手死命撲抓,總算抓住母親的手,自己卻像被定住般怎也挪不動半步,只能看著黑暗的範圍不斷擴散,母親的身影沉沒其中越來越小,直到被徹底吞噬。
絕望大叫,他醒了過來。
「還很有力氣嘛!」
原本握住的手在他睜眼那一秒飛快抽開,失卻溫度的手心一陣空虛。
「老鼠?」
爬起因趴睡而有些痠疼的身子,他甩甩頭讓自己清醒過來。暗室中沒有窗也沒有時鐘,,僅有洋燈的光線穩定的散著熱度,也聽不到外面的聲音,無從辨認時間,但是生理時鐘還在,肚子餓的咕嚕聲提醒他應該已經白天了。
「食物在旁邊快吃吧!是說我只說要一戶,你卻給我畫了整城,真是酬賓大放送啊!」
是平日的戲謔音調。紫苑有些疑惑的看著老鼠,昨日經歷想起竟恍如隔世。
「老鼠,為什麼?」
好多好多的疑惑,不知從何問起,他本來還在心中排定問題順序,還有順便要抱怨的、要生氣的、要分享的心情,卻在看到對方之後只剩下三個字,甚至連那三個字都有些多餘。
老鼠沒有理會他,而是端詳著密密麻麻的地圖嘖嘖欣賞,「真是精確的地圖,你很有天份喔!這樣很多我本來還不清楚的部份都知道了。」
「你本來就有地圖了?」
「算有,太老舊了,而且零散。」
「你根本就知道,又何必要我畫?」
「因為真實往往錢買不到!」
捏起地圖一角,確認沒有連背後都畫滿,老鼠才轉過頭來。「我當然可以花錢買通家僕弄到地圖,甚至其他東西都可以,然而都可能是片段或虛假的。」
「你是篤定我一定會誠實畫嗎?你不怕我因為討厭你就故意畫錯?」
「會這樣想看來你有進步了,值得鼓勵!」不正面回答問題,臉上一瞬而逝的無奈笑容卻沒被紫苑錯過。老鼠伸手推過熱粥,遞上湯匙。「先吃飽再說吧!大畫師,在你享用美食的過程中,容我給你講點故事當配菜。」
「你的故事嗎?」
他忍不住語調昂揚。昨日還在思索到底對方是否會告訴自己,除卻他人以外專屬於對方一身的理由,沒想到今天就能獲得解答。
「誰知道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到底是不是嘛?」
「有時太追根究底反而會與答案更加偏離喔!」
望著紫苑如預想中疑惑歪頭,認真的皺起眉頭思索,他噓了口氣。
真是怎樣都拿這人沒辦法。在心中迴盪過無數次的話語又險些衝口而出。
關於過去,他本不想說,卻不能不說,已經隱忍太久,從無對象可訴,靈魂中能儲存的孤寂已到了盡頭,如果不傾倒出來,他怕再無機會。
他避開紫苑熱切的眼光,指了指食物。紫苑遲疑了下,耐不住飢餓還是開始進食,老鼠推開地圖往桌子上翹腳一坐,十指交叉隨意放在膝上,目光變得很遙遠,訴說的聲音不像在說話,更像一曲低吟。
你看過環山之下溪流滔滔日夜不息嗎?流水如歌,澗石滾滾,日間碧綠,夜照如銀!你有將手浸在溪水中體驗透心冰涼,或者將身子投入草叢中感受大地擁抱溫柔過?
你聽過鹿鳴猿啼嗎?你可能難以想像倒臥羊群身上的柔軟觸感,應該也難體會坐在林上與鳥兒對話的喜悅,你不是森之子,不是自然之民,不懂也是應該。
你有無論歡笑或痛苦都用歌唱表達的能力嗎?有韻無韻,高低起伏,擊掌拍腿就是伴奏,呼聲搭喊就是合唱,日出月昇可歌,春風細雨能唱,晚霞西斜、螮蝀在東皆可入譜。
你曾認真觀賞過天空中雲絲細卷嗎?那是無邊想像的最佳地點,有時明朗有時灰暗,冬季還有片片落雪自那降下,你恐怕只想過雲多了要落雨,卻不曾注意過透過縫隙落下的陽光帶著神聖,或者夜色裡繁星點點驅散黑暗。
說那麼多你都沒有,那你有失去的經驗嗎?
曾擁有的都一去不返,笑擁自己的父母,打鬧同樂的手足,親切溫和的鄰人,在火焰和屠戮之中,被麻木而淡漠的自歷史中抹除。
渴望一切只是場惡夢,夢醒之後什麼都不曾改變,或者渴望就此睡去,永遠不需再睜眼看見,然而兩者皆是空想,即使再怎麼哭泣憤怒悲傷絕望,也再掌握不住,永永遠遠的無法再得到。你體會過那種萬念俱灰,直想與一切同歸於盡的悲哀嗎?
你沒有過,所以你疑惑,失去的疼痛是怎樣?你沒有過,所以你不解,仇恨的滋味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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