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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6
第二屆柳川文學獎 極短篇組 首獎







電話的鈴聲在半夜響起,彷彿利刃劃破了他平穩的鼻息。

「喂!你嘸是要鄧來?」

「...回去?」

睡眼惺忪之中,他還是半個身子攤在棉被之中不想動彈。

「啊你阿姐要結婚,弟弟那欸塞嘸鄧來?」

他突然眼睛一亮。姐姐要結婚了嗎?


++

姐姐絕對有權利痛恨這一切的,他一直都是這樣相信著。

那年代的經濟蕭條直接性衝擊著升斗小民的生活,只記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無法直視姐姐的淺笑的目光─因為媽媽不該說的,這一說,讓他感覺了愧疚,愧疚著他的這條命其實承擔了姐姐千斤重的不幸。

雖然姐姐什麼都不會說,甚至還在笑,可是他知道的,那笑裡必定藏著嘆息、藏著痛苦、藏著說不出口也無法釋懷的無奈。

地震的那天,天空一片火紅彷彿末日降臨,他尚是剛學會走的孩子,除了成天晃來晃去就是吃跟睡,只會依偎在母親懷中驚恐的瞪大眼睛,感受著大地一次又一次的震動。那時他還不明白太多,只記得劇烈的晃動使母親連連跌倒,使他好幾度幾乎從母親懷中滾落。

那麼年幼時發生的事情怎會有什麼記憶呢?大家都是這樣說的。可是他真的確確實實能說出地震發生的許多特有細節,這讓鄰里嘖嘖稱奇,說他是聰明胚記憶力超群,該多唸點書然後轉個運富大貴去。

如果真能擺脫這命運,他第一件事情便是該當讓家人過好日子,享享閒福。可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夠得到所謂大富大貴,家裡能不靠他把學校的營養午餐帶回來充饑,就已經是很大的福氣了。他們家生活用的錢,都還是母親到處跟人低聲下氣的借才湊出來的。

富貴,或許就是像同村的村長兒子那樣,每天都坐著黑到發亮的大車上學,腳上不是勾勾就是個飛人圖形的鞋子一雙接一雙的換,踢起人來很痛,手上還總是有最新上市的電動玩具,要借還得替他寫功課,沒寫好可能還會被他手下那些小嘍囉痛揍。

有個好父親,是不是就可以過那樣的生活呢?他總是這樣想著,雖然母親說父親去外地賺錢了,但是他從鄰居親戚那些三姑六婆那邊聽得零散片段之後,早已拼湊出了一個俗爛不過的情結:父親賣掉了原本就在自己名下的店面和房子,強迫朋友當見證人,字做主張拿了妻子的印章蓋了離婚協議書,捲走所有錢飛到大陸去了,似乎在那又娶了個漂亮的女人,還已經生了兩個孩子。

憐憫的眼光他已經學會怎樣去忽視了,因為同情並不能讓他得到什麼,只會讓他感覺更加難堪的無地自容。走過常常一下雨就泥濘不堪路面還會破碎的便道,他思考的只有怎樣讓生活更好而已。

「愛認份,這係阮欸命!」命,怎麼什麼事情都口口聲聲脫不了命呢?姐姐根本不是那種甘心於現實的人才是,那為什麼要又要用燃燒著陰沉和無奈的眼神點著頭同意現實?

母親每次聽到這句話就會嘆氣,摸著他的頭說「卡認真讀冊,愛有出息。」

他每每聽不下去這樣的話便想奪門而出,淚水不甘心的在眼眶裡打轉,卻怎麼也不能讓這些水滴讓人看見。

「那時候我真的是無法度啊!要是可以我也嘸會...」母親每次都拿這句來說,難道無奈就可以表示沒有錯嗎?難道不管做了什麼,也儘只是一句無奈帶過,就再無罪惡?

千百的疑問堆疊成塔,撐著他每次都想要放棄一切的意志。沒找到答案前他不甘心就這樣散架,只是那樣的問題又該去何處尋答案?

話追溯到地震那天,整個家因為大地咆哮般的劇烈晃動下,發出了詭異的爆裂聲,或許是瓦斯管線在這樣的粗暴破壞之下斷裂,窄小的空間內充滿了噁心的臭氣和火苗四處竄燒。

從未見過那樣凶猛的火焰。母親的話語有些空虛,平和到不可思議。

火好大好大,高熱度燒的焦味陣陣撲面,舊式公寓本來就防火做的不好,濃煙像長腳的烏雲四處亂衝一下就瀰漫了整個空間。窄小的階梯從未擠過這麼多人,住戶們摩肩擦踵著,平日的情誼全在那刻消失殆盡,爭先恐後的只想先奪門而出。本就只容兩人擦身的鐵門燙的嚇人,人手貼在上面還有燒烤時煎肉的味道擴散。

母親抱著還是幼兒的他向門外死命的擠,背後追逐她的便是囂張的火苗,她不斷向前推擠、不斷向前掙扎,腦中只剩下擠出了生死門的念頭。不過有這想法的不是只有母親一人,老公寓內還能動的人全都急著往外衝,顧不得家當細軟,抱了孩子扯了老父老母,全往火焰之外逃。

家裡窮沒什麼細軟好收,父親捲款去大陸後還留下了債務,因此法院拍賣了家裡的僅剩的財產,連房子都一併抵債去,因此才只好住到這破爛的公寓來。

地震發生的時間在半夜,母親抱著他死命衝,撿回一條命。

剩下另一條呢?

「我叫伊等!」他每次聽到這句時,就會忍不住別過頭去,看著姐姐的微笑默然無語。

母親抱著一個孩子已經跑不快,又要拉扯著那時才五歲大的姐姐,在時有時無的搖晃頻率中,好不容易擠出一個樓層,已經在煙霧奏起的楚歌中難以突圍。黑煙裡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憑著平常走慣的印象去摸索唯一的道路。

這樣下去,只有三個人一起死。

「阿姐你躲在這裡等,阿母先送小弟去躲,等下再來接你!」

兒子是家裡的香火,不能絕不可斷。女兒是要潑的水,提早灑掉無所謂。母親當時是否是這樣的考量呢?

無暇分清自己是否轉對方向,母親找了個沒被燒到的柱旁角落,要姐姐盡量縮起身子躲著,九歲孩子的身子小,躲在柱旁誰也看不見,熱度逼的她直發疼,即使明白母親看不清楚,但是她依然乖巧的猛點頭。

母親一咬牙,抱起他又往記憶中的出口鑽,留下姐姐一個人在火場中看著被地震推倒的家具被火舌舔上、吞噬,焚燒在她的四周圍。不遠處還有已經受不了狂震而爆裂的玻璃落散一地,窗簾早已被焰苗捲上,劈哩啪拉的聲響有如最後的哀號...

所以我才說姐姐有權利怨恨的,我無法想像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縮在灼熱的角落裡面等待著母親回頭救她。敘述這一切的母親卻沒有嘆息也沒有流淚,只是很平靜的說著,彷彿那不是她女兒的故事,是從街頭巷尾聽三姑六婆胡拼瞎湊而來。

然後呢?

然後,當整個震動終於止歇,當四週密佈的濃煙緩緩散開,母親和人群嚐試著往外走時,看到了悽慘的景象。

一個小女孩躺在已經燒破半邊的遮雨棚上,灰頭土臉身上的衣服都是燒焦的痕跡,過度的驚嚇導致眼睛睜的很大,傻愣愣的表情彷彿時間凍結。向後看去,原本嫌接著遮雨棚的鐵桿子還冒著煙,公寓的牆壁導的導塌的塌,沒燒燬的也佈滿恐怖的龜裂痕跡。

或許是明白自己再繼續等母親來救援將為時已晚,也或許是求生本能迫使她自最近的窗子往下跳,沒有人知道小女孩那樣的高度是怎麼爬上了窗子,也沒有人知道小女孩怎樣越過火焰順著遮雨棚滑下。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啊!所有人好像忘記掉那些恐怖的經歷,各自回到已經毀的差不多的家園裡重新開始生活。地震後的頭幾年,母親本來還殷殷期盼著父親看到台灣大地震的新聞後,會良心發現的願意回來,很可惜連地震裡死去的人們逐漸風化在人群的記憶裡時,父親依舊沒有回來。

從期待到灰心,從灰心到死心,從死心到試著忘記。

只是日子還是要過的,母親常常說他們就是草根命,要打落牙齒和血吞,腳骨打斷顛倒勇,不然乾脆地震那時候就別逃出來待在裡面跟破厝一起埋了算了。

這就是生活,不管你是嚎咷著面對,還是嬉笑著度過,總之都是在過,生而為人不管是貧是富都是這樣子,不管有什麼驚天動地,還是輕如鴻毛,都一樣的有悲有喜,然後轉身不留蹤影。

隨著他的長大,面對著家裡頭越來越加沉重的壓力,他不可能別過臉去置之不理,所以他瘋狂的打工,其他學生放學後揹起書包往補習班鑽的時候,他瘋狂的打工,即使是感冒了昏昏沉沉的日子,咳到感覺自己就要和茶花女一樣吐血身亡,也還時堅持忍耐著擠出笑容,將杯盤端到客人桌前。

世間上有『否極泰來』一說,只是他實在沒有辦法相信。他的生活就是無止盡的與金錢賽跑,討債公司波在他心家門口的鮮紅油漆他已懶的去費勁刷洗,恥辱就恥辱吧!當活著變成只是一種慣性的時候,無論是怎樣的嘲笑和羞辱他都可以無視過去。

父親的消息也在幾年之後斷了,最後傳來的消息是他在大陸那邊生意週轉不靈,賠光了所有的積蓄,不知是回台灣了,還是轉別行去了,但可以確認的是他在大陸新娶的太太也不是什麼有積蓄的女人,只是看準的父親帶去大陸的大把金錢才跟他在一起。

「他回來又能怎樣?」他聽母親這樣說實輕描淡寫的回道。「這麼爛的人死掉算了!」

「黑白講!千錯萬錯伊還是你阿爸!」母親瞪了他一眼,只是這一眼含著兒子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得意。

姐姐呢?姐姐沒有意見,她從來不表示意見,不管什麼方式其實都可以,但是她都一個勁淺淺的笑著而已。

大學聯考的時候因為不小心前一天打工太累在考場上失常,竟然不小心睡著了,導致成績奇差掉到遙遠他鄉的私立學校,替家中平添許多負擔,感到心虛的他愈發不敢回家,繼續日以繼夜的持續著時數超乎常理的打工,他需要錢,很多很多錢,不但要負擔起那高到嚇人的學費,還有一股虧欠,只有他可以唸書卻念到這種地步的虧欠,他想給姐姐些什麼,好彌補胸口那個愧疚。

他買不起機車,車子是室友好心跟他調配好時間共用的,油錢也不跟他計較,他很感謝,世間還是真的有點溫暖的,雖然只是杯水車薪。每次在喧囂的車陣之中,他就有一種錯覺,似乎下一刻馬路就會再次撼動搖擺,裂開大洞將所有的一切吞沒,屆時天邊會有紅光,洪水會自堤防外倒灌而入,像是聖經啟示錄裡面的毀滅一般。

不過地球依然故我的運轉著,簡單說就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依然天天奔波在車陣當中,吸著過多的廢氣,偶爾藉由朝計程車按喇叭發洩塞車的怨氣,或者是打工快遲到時趁著交通警察沒有注意時偷偷紅燈右轉。

忙碌中他還是會想起姐姐,以前他還不理解生活為什麼要這樣苦而亂發脾氣,姐姐都包容的笑著看他,如今他可以理解並且逐漸有力量與之搏鬥的時候,姐姐必然還是會在他回家時笑著迎接他。

可是他都沒有回去,只偶爾打電話讓母親知道自己平安,其他時候就是藉由戶頭金錢的往返讓母親確認自己很好。匯過去給母親還早已幾乎清完的債務的錢,經常又被母親加減匯了回來,像是提醒孩子好好過自己的就好,不過他都會再領薪之後再次將錢匯入母親戶頭,直到下次母親又將錢匯過來。雙方不知在客套什麼之間,以著這樣生疏的方式來表達著關愛。

其實他有幾次打給母親,都想告訴她,匯的那些錢就別再匯過來了,拿去買點什麼給姐姐吧!可是話到嘴邊都像是哽住的魚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多年的苦難,早已讓他忘記怎樣表達溫情才好。

而且他也知道,姐姐也還是只會微笑,因為她也只能定格在那個表情裡,再也不會改變。



++

鄉里依然還是那樣純樸,春日的盎然翠綠早已鋪了滿山遍野,雪白桐花聽說這幾天才開的,地上滿是還殘著雪白的春泥。村中心最繁華的那條街除了幾間新開的店,依然和以前沒兩樣,許多他以為早該拆除了老公寓,還是陰暗著屹立,即使粉刷再多層的油漆也遮不住老去的痕跡。

幾年沒見,地震後倖存下來的親友們也都老態龍鍾了,他們都還維持著憨厚純樸的個性,誠懇的對待這個遠在他鄉的後輩,噓寒問暖到他幾乎想拔腿就跑。

姐夫是個看起來很溫和的男子,對於這樣的親事竟然沒有拒絕,只是捏著那個牽住姻緣的紅包,露出和姐姐很類似的溫柔笑容。

聽說他是姐姐的國小同學,所以在拆開紅包看到名字之後就陷入沉默,兩天之後便上門來說他同意這門親事。而姐夫家的親人也是地震浩劫後的餘生,因此都頗能諒解,雙方很快就辦完了所有的手續,剩下的就是將姐姐迎回男方家中。

看著那個模擬姐姐長大的樣子糊城的紙人型,披著有些泛黃的舊結婚禮服,有些彆扭的套了雙褐色高跟皮鞋,雙手掛著母親長年收藏的金手環,手指上還戴了幾只親友送的金戒指。他有股說不出的怪異,卻又很想落淚。

「走囉!」母親推了捧著姐姐靈牌的他一把,將他自發獃中驚醒。

有些渾噩的跨出了採光不良的老破厝,被風捲起的冥紙飛舞在半空中如黃蝶盤旋。朝著陽光他微微瞇起眼睛,隊伍中的嗩吶鑼拔聲響震的他費盡力氣才聽清楚母親的話。

「你阿姐今嘜應該就歡喜欸。」

前方引領的白布像是回應母親話語的啪啪作響,他正好瞄見路旁的桐花顫動著掉落。油桐花的花語是歡喜,取其風起時花朵自樹梢上緩緩旋轉飄下,彷彿在歡欣跳舞之姿。

他發現自己微笑了,像是姐姐那種定格在一個時空中不再改變的溫柔笑容。

「是啊!阿姐應該很高興!」

連油桐花都趕在阿姐出嫁時綻放,真是好兆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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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陳憲仁
用悲憫胸懷,關懷卑微人物,深具社會寫實價值。從姊姊冥婚,引出破碎家庭的不幸命運,悲淒中流瀉著悲憫情懷。文筆、技巧不錯。唯地震時的孩童,今日已念大學,不符實情。

評審:吳麗櫻
台灣處在地震帶,地震帶給人們生命財產的傷害無法估計。作者以阿姐的冥婚為引,勾構一幅地震的災難圖,以及貧賤家庭子女的悲哀與奮發。小說雖充滿對現實的無奈與悲哀,卻有絲絲人性輝光,在暗夜中發出動人的亮光。
小說以台灣社會經常可能面臨的地震災難,以及災難引發的困境為題材,充滿對現實社會的關懷。以逆時式的手法,將對阿姐的愧疚、懷念及貧寒家庭子女的堅強的心志及性格,表現得十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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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