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雨其濛

2006/6
第一屆柳川文學獎(原 中師文藝獎) 極短篇組 首獎






戰爭不在遠方，而在她的夢境裡。

飛舞的箭簇在空中劃出一聲聲刺耳攝魂的狂嘯，漫天燒的通紅的火光宛如地獄，或倒地或哀嚎的人群，在她眼前鮮明的躍動。

那可能真的不是夢境而是她離魂後見到的真實。

村中所有能打仗的男人都上了戰場，一張白紙黑字下來，士兵的戰馬在村內一繞，有如收網般捲走了所有的目標魚兒，留下的是一群茫然無助的婦孺。美其名是為了那遙遠而不知名的國君作戰，實際上不過是把無知的人民推入無法歸反的深淵。包括她的丈夫在內，所有的壯丁都前往那難以想像的遙遠邊境奮鬥去了。

聽說軍隊作戰失利，大家是否挨餓受凍沒人理會？不知道。

聽說邊境冰天雪地，丈夫是否受傷瀕死缺乏治療？不知道。

生死不明，這是唯一的答案。

留下的是她夜夜在恐怖的夢境後嚇醒，一身冷汗和淚水交錯狂流，只能揪著胸口壓低聲音偷偷哭嚎，為那無以宣洩的恐懼。

為此，她每天跪在香壇前祈禱丈夫和弟弟平安，求神求佛，香燒盡了又補上新的，煙霧裊裊，有如思緒飄邈。

胸前的淚水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在多的勸慰都無法讓她心安，因為只要到了夜裡，她就會又看到那廝殺中的殘酷景象，然後，哀嚎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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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開始有了進展，她在那片蒼茫銀白中，看到了認識的面孔，那是隔壁的少年，根本還是個孩子，剛好到了最低限度的年齡，就被來徵召的士兵大筆一揮，點入送死團隊。

出發的那天，少年的老父老母哭的肝腸俱碎，抓著孩子說什麼也不肯放手，磕在碎石地上的額頭沾滿鮮血，只求能保住這單薄的一點血脈。

徵召兵卻是無情如鐵石，繩索一套，便將少年帶開了，帶出了他從未離開的農村，直奔與地獄畫上等號的冰天雪地戰場。

她在夢境中看見少年背朝上俯在雪中，半露出的年輕的臉孔染上驚慌，倒在血雪交雜的地上，四周散落的兵器在雪地中反射著詭異白光，映的少年那張臉分外蒼白。

是受傷了嗎？還是已經死了？

她想靠近，卻看見幾名士兵快速的越過少年的身體。她被阻隔在一旁無法看清楚少年到底是生是死，伸出手想推開擋住她的人，卻被一堵看不見的牆堵住，和少年越離越遠。

夢醒時大汗淋漓，她喘著氣打開窗子，看到隔壁仍然有著微弱燈火閃動，少年的父母仍在等著兒子的消息。

她什麼都無法說，只能掩住嘴避免哭泣的聲音傳到隔壁，她其實很清楚，那個年輕的生命，恐怕已經離開等著他回來的人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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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兄弟也陣亡了。夢境如此真實，她親眼看著箭失穿過弟弟身體，脆弱的人體被向後飛裂的皮甲往後扯。

她使勁伸長了手想撈住弟弟的身體，弟弟的身體卻穿過她的手倒下。總是祈禱著這樣的夢境不是真的，可是那噴灑的鮮血和扭曲的面孔又如此真實。明明只是伸手就可以搆的到的距離，卻是現實與夢境的遙遠差距。

旁邊的士兵沒有時間救助她的弟弟，還能動的都紛紛提刀向前衝，撇下她的弟弟孤單的睜大了眼睛躺在雪地裡，任由身下血紅漸漸暈開。

弟弟！弟弟！姐姐在這啊！

她輕聲的呼喚，輕輕的拍打，但是她的身體卻違背願望直接穿透了過去。弟弟的嘴唇顫抖開闔，好像在呼喚什麼，她貼上耳去，弟弟的聲音卻像是風聲吹過。她忘記了，在夢中她是無法真正聽清楚的。

她的丈夫在哪裡？他告訴過她，會替她照顧弟弟的。他在哪裡？

抬起頭來，戰鬥中的人群已在遠方，還倒在她身邊的，都是些半死不活的殘缺身體。她的丈夫 ── 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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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一日日推進，像是在嘲笑她的無能為力，要她用這雙眼睛看清楚一個個消失的生命般。

戰地也由防守國境的高聳邊城，慢慢往外推移到外族的領地。外族的弩失強韌驚人，飛旋的三角箭簇上帶倒勾，直穿盔甲間隙，簇上血槽有如水蛭貼上，不到血盡不會罷休。

戰馬在雪地中難以奔馳，士兵穿著的盔甲僵硬冰冷，動作都遲緩了下來。斷裂的矛戈散落一地，統帥揮舞著閃亮的大刀，強迫著又冷又僵的士兵追上敵軍的步伐，不將外族們逼出大雪原不能停止。

她的身體彷彿絮在風中飄舞，看著士兵舉起已經被寒天凍黑的手指拉開硬弓，弓弦切過缺乏防備的手指，艷紅隨著箭失射出，點點灑在白色大地上。

箭雨一波波，她看到外族的壯漢無所畏懼的一扯疆繩，揮起手中長刀飛快的打落那些箭失，但是漫天的箭雨仍然源源不絕的朝他們射落。

吶喊聲中，兩軍直接對衝，兩團黑壓壓的人群互相推擠著，殺聲震天。她站在人群中驚惶失措，恐懼讓她想摀住眼睛，不敢再看那鮮血四濺的畫面。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個個都倒了下去。住手阿！住手！揮舞著雙手，即使知道沒有用，她也只能如此的慘叫。

猛然間，一把長劍狠狠插入她胸口，她愕然的看著自己胸前被貫穿，來不及思考痛苦或是流血，她尖叫著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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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是她最好的寫照。

那夜驚醒，讓她似乎失了神志。每天行尸走肉，沉睡在夢中不願意醒來，就怕錯看了一個畫面，就無法確認自己所知的人生死。

她仍然焦急的在夢境中尋找自己丈夫。看過太多人倒落血雪塵土之中，她越來越心慌，她不斷在尋找丈夫的蹤影，可是她不知道丈夫拿的兵器是什麼，也不知道丈夫是在哪個方位駐守，更不知道丈夫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她的夢境開始成真，一盒盒的骨灰和少的可憐的補償金陸續送回村裡，映證了她在夢中親見的死亡。

隔壁戶的老夫妻最先收到通知，哭的肝腸寸斷。她感到萬分的罪惡，為著她早就知道了事實卻無法早點、更無法當面告訴他們。

然後是對角街的吳家，接著是後邊的劉家，之後是前面的李家兩兄弟，還有隔條街的呂家和楊家，還有村頭的村長家...

最後，輪到她家。

捧著弟弟的骨灰，她已經流不出淚，淚水在夢中早已殆盡。手中的盒子彷彿失卻了真實重量，她望著亮白的天空等待著夜晚的來臨，她需要一個確認，她急著要知道丈夫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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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進入夢中，她這次終於看到她的丈夫，他還活著。她追了上去，拼命的追上去。

她追逐著丈夫的身影來到一個谷口，丈夫作戰非常英勇，而且已經升到中隊長，帶領了十來個兵伏在被雪塗白的樹叢後，捏緊了弓箭隨時準備等外族軍隊一衝過就放箭。

她蹲在丈夫身邊，凝視那張模糊的臉，他似乎瘦了許多，而且臉上和手上多了些已經癒合的傷疤，她萬分心疼，不敢想像之前丈夫是怎樣挺過那些激烈的戰鬥的。她偷偷的把身子靠在丈夫身上，即使這樣也感覺不到體溫，她仍然滿足的滑下淚來。

只是平靜沒有持續很久，丈夫的身子猛然一震，手中的箭失咻地射出，四周躲藏的士兵也隨之紛紛放箭，剛通過關口的外族兵早有防備，舉起刀盾瘋狂揮舞，仍有不少人中箭落馬。

丈夫的嘴中吶喊著她聽不清楚的聲音，所有的士兵拔起刀跳出樹叢往外族士兵身上猛斬，她的耳邊轟轟做響，有如好幾道雷在劈。她忍住那種不適的感覺追上去，距離卻總是拉不近。

刀在空中舞成一團白花，她睜大眼睛看著刀劍隙間那個英勇的身影，每一個掠過丈夫身邊的刀光都像砍在她心上，每一次丈夫閃避的動作都提醒她他暫時安全。

大汗淋漓，她握緊的雙拳發痛著，老天保佑、佛祖保佑啊！在她這樣持續的祈禱中，刀光和鮮血閃爍跳動，倒下的人越來越多，戰鬥終於結束。四周躺了一地的屍體，有丈夫的部下，也有外族的入侵者。

她的丈夫站在還能動的人群中，指揮著搬運傷兵。她欣喜的急著要靠上去，想好好看清楚丈夫是否沒事，卻在觸到丈夫的前一秒，目擊一只不知從何方射來的飛轉箭簇貫穿丈夫身體。

「不要───────！」

她第一次直接的，而且有聲的喊出來。

++

白幡飄飄，身著喪衣的人在她家進進出出，大家臉上卻是木然。已經太多人死去，今天這家辦喪事，明天那家找墓地的，對於不斷新增的死者，除了習慣還能怎麼樣呢？

堂上高掛著白廉，香火飄轉有如她之前祈禱丈夫兄弟平安歸來一般，只如今，那香燒的卻是送死者平安進入西方極樂界。

眾人低沉的話語聲中，一名髮鬚雜亂，臉孔削瘦的男子拄著柺杖一瘸一瘸的踏入。他一愣，隨即跌跌撞撞進入祭堂內，撲倒在棺木上。

「為什麼...？」

沒有人上來安慰，眾人立在一旁無語沉默。

男子原本手中緊抓的退役令掉在地上，隨即被吹入祭堂裡的春風吹起，在空中飄轉幾圈最後落在刻著她名字的牌位前，彷彿在無聲的嘲笑什麼。

遠方，聽說春至，而雪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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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海評述

開頭寫下「戰爭不在遠方，而在她夢境裡。」讀者一時不明所以，讀畢全文才知是作者為小說結尾留下了伏筆。作者展現高明的敘述技巧，繞了一圈，回到原點，待你恍然大悟，又感到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戰爭與人的生死，何其無情殘酷，人生與戰爭又何其相像，家人的生死與戰爭生死，隨時可以易位，表達深刻的哲理意涵，描繪出生命與死亡的無奈。

第二段起，作者開始展示女人幽微恍惚的夢境，讀者以為女人藉著夢境可以遙視遠方的戰場景象，她擔心上戰場的丈夫（和弟弟）的安危，他們生死不明，是否挨餓受凍，在冰天雪地裡受傷治療，她夜夜在惡夢中受驚嚇，冷汗和淚水交流，夜夜看到廝殺景象而哀嚎，白天則求神拜佛。

夢境逐漸進展，隔壁的少年被強行徵兵帶走，少年的老父母「哭得肝腸俱碎…磕在碎石地上的額頭，沾滿鮮血，」描寫非常生動，一步一步帶入不可置疑的迷離幻境：戰場上少年和她的兄弟也陣亡了，夢境極端真實，她伸手想「撈住弟弟的身體，弟弟的身體卻穿過她的手倒下。」她在夢中再去尋找丈夫，她的身體彷彿在風中飄舞，大汗淋漓，她看到丈夫在指揮搬運傷兵時，被箭簇貫穿身體。

最後一段，突然峰迴路轉，神來之筆，寫白幡飄飄，喪禮肅穆，女人祈禱的丈夫和兄弟平安而來似的，一個拄杖的男人跌撞撲倒在棺木上。小說中沒有一個人物有名字，也不需要有名字，顯見作者的用心經營，最後將死者與生者易位，夢境與真實互換，本篇小說在奇幻譎詭中透出哲理，描繪出超現實的淒美情境。

女人夢境中的情景是古代戰爭場面，結尾寫男子緊抓的退役令掉在地上，被風吹起，落在刻著她名字的牌位前，寫出生死意象，但在故事邏輯上，安排古代戰場與拿著現代的「退役令」，難以統一連結。這是本文的一大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