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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的衝入宮中,平原君揮開試圖阻擋的侍衛。

抬頭望去,趙王瑟縮在豪華的王座上,無助的望著自己。平原君一陣嘆息,秦國大舉圍攻趙國即將屆滿一年,他國雖名義上出兵相救,卻都只敢止步住在秦營幾百里外,你看我我看你,誰有不敢先進攻。

圍城一年,邯鄲城內,城民已經易子而食,樹皮草根也紛紛掘盡。即使如平原君這樣擁有眾多資產的豪族下放出所有存糧,依然無法應急。

「王上,在這樣下去,趙國真的要滅了!」

趙王皺著臉,手扭來扭去幾乎要把袖子絞破,害怕的用眼神示意其他臣子表示點意見。

「我贊成讓君侯私出邯鄲去討救兵,總比坐以待斃好。」

「可是...萬一被抓到...」趙王吞了口口水,畢竟平原君是公眾人物,秦王秦將曾經親見過他的更不在少數,要是被抓到下場不堪設想。即使再大膽也不敢讓趙國最重要的相國就這樣出去,更何況趙王──實際上膽小懦弱。

「那也只是萬一!」平原君激動的朝著王座上的姪子喊。「危急存亡之秋,如果犧牲一人能換成內千萬百姓平安、易得社稷香火仍存,趙勝萬死不辭!」

邯鄲城上空,一道雷霆霹靂,彷彿呼應似的響過。

趙王被雷聲一驚,呆滯了半晌,才輒嚅著艱難吐出不成串字句。「一切......但憑王叔....」



++


秦昭襄王43年、趙孝成王二年。

夜色澄如水,月來洗俗。

為替愛臣范雎報過往的致死之仇,秦王修書致趙,邀請匿藏范雎仇人魏齊的平原君入秦接受十日之飲的招待。






亭外花氣醉人,亭內酒香墮風。無閒雜人等吵擾,秦昭王自斟一盞,冷笑的望向來客平原君。

雖有四公子之名,趙勝卻是四人中最不出眾的,不但言談舉止再平常不過,甚至連貴族獨有的傲然氣息都不甚明顯。他既無魏國信陵君的堂堂儀表,亦無楚國春申君之氣度,更無齊國孟嘗君之知人善任。

有的,只是平凡,也正是因為太過平凡,所以連他可能有超越其他三位公子的地方,也一併遭人忽略了。

昭王把玩手中青銅酒杯,撫摸杯面精緻紋飾,飾上虎面猙獰,張牙舞爪有如秦國待他國的態度。縱使這些國家能夠多稱著一年半載,也依舊了然不出幾十年,秦國將吞併天下一統中華,因此眼前的人不過是替著他的國家多茍延殘喘個幾年罷了。

「君侯入秦多日,覺得如何?」

「...氣勢如虹。」

中肯而直接的回答。秦的氣勢之旺無人能擋,平原君是明白的。心中暗算,即使目前能夠與秦暫時抗衡,但是秦的臣民皆剽悍無比,戰鬥起來勢如破竹,對待他國方式殘忍不仁,六國若是不聯合起來抵抗,滅亡便迫在眉急。

平原君出神的望著杯中珀色,魏齊當初沒有斬草除根是錯的,一個殘忍的王加上一個暴虐的臣,那將是如何可怕的災難。而如今,秦國正是如此的君臣組合,怎能不另六國心驚?

彷彿讀的透平原君心思,秦昭王的冷笑多了三分嘲諷。

「本王再問你,君侯覺得本王的相國如何?」

平原君心中一頓,該來的還是躲不掉,他直視秦王,盡量使自己聲音平靜如常。「貴國的相國做事果決,心思細膩,趙某...甚至是趙國的相國,都無法比的上。」

「那你可知道,他原本可是魏國人、也就是你們三家之一的人臣?」秦昭王托著腮追加一擊,他想看看平原君挫敗的表情。他一點都不認為平原君是世人所說的那般見風轉舵、眼光短淺甚至貪圖私利。面前這平凡的人,能讓己動用武力逼迫、以國家安全相挾才肯前來,仍是不失點骨氣。

「趙某知道!而且他曾是趙某好友門下說客,曾在齊立功。」

「那他怎會狼狽的來到秦國呢?」秦昭王贏則的眉頭一挑,大笑起來。「雖說三家國大人多,自然不缺區區范雎一賢,不過如此對待一個能者,還真是幫了敝國一個大忙!」

諷刺至極的過往被這樣血淋淋攤出來說,縱使已知無可挽回,仍是讓平原君感慨。命運的陰錯陽差,讓魏國本可以重用的治國人才入了有如豺狼虎豹的秦國,早之日後會有與其如此發展,魏齊當初真該痛下殺手直接將范雎殺死,也好過讓他而今回過頭來對付魏國。

「想來君侯能夠明白我對范雎的信賴與肯定,那絕不亞於君侯對毛遂的重視!」秦昭王眼神飄忽,柔和中卻藏著戾氣。「本王意在何人君侯應該明白!」

錯開了秦昭王的威脅語氣,平原君的目光遠離酒杯更不在昭王身上,那焦點落在遠遠的他方,越過層疊花叢,穿透千牆萬城,直向故國趙的方向。

「哎...」一聲輕嘆,趙勝心亂如麻。

「君侯如何打算?」語氣加重,秦昭王有些失卻耐性。如此迂迴間接的要人,他登上王位來還真是少有的事。若非看再平原君深為前趙王之弟,為趙國持國支柱;趙國仍有百萬兵力,無法一舉攻克。他何需如此多禮?

昭王越思越怒,直覺一摔青銅酒杯。金屬撞在石舖地上激出刺耳的脆響,拉回了平原君的思緒。

「你交是不交?」

連敬稱都省了。

望著怒焰高長的秦王,平原君嘆了口氣。「大王要是想逼出魏齊的下落,何需如此辛苦,乾脆把趙某吊起來痛打拷問不就得了?」

「若我當真用對待賤民的方式對你,你恐怕更是不肯。」

「大王要替寵臣報仇,何必客氣?」

「你以為我當真不敢嗎?」

「趙某亦非玩笑。」

望著那正氣凜然的態度,嬴則握緊的手心一陣顫慄,身在敵營還如此不知死活!

「你如今身在我大秦境內,生死由我。」

「若是會懼,當初便不會來,既來之則安之,生死由命。」

「就算我不殺你,亦能讓你回不去趙國!」

「大王設宴召我卻以威相逼,天下會如何評斷大王?」

「那秦軍只好壓過趙國邊境,直指邯鄲。這樣,你也認為比交出魏齊人頭划算?」

「趙某一開始就表明過,魏齊不在趙某家。即使在,趙某難道就沒有勇氣保護自己的友人麼?」

秦昭王聞言倏地站起,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卻沒想到平原君不知變通至此。望著那依然堅若盤石的眼神,嬴則冷笑。「予你思考兩日,兩日後你若仍堅持,休怪秦對趙揮兵!」說罷甩袖便走,絲毫不給平原君再開口的機會。

一旁的侍衛不知何時靠攏過來,沉默著望向獨坐亭中的貴客,身上沉沉的鐵甲閃著陰冷光芒,銳利戈尖朝前,示意平原君必須回到囚禁他的華室中。無論他在趙國怎樣財多勢大,入了秦國,就是階下囚,只是囚室比較豪華罷了。

平原君順從的站起,拍拍身上的塵土。他無意與秦王硬碰硬,畢竟那樣最後受損的仍是趙國,他背負的不僅僅是趙王的信任,更是眾多趙國人民的生命。

望向遠方趙國的方向,即使看不見邯鄲的炊煙,思緒卻隨著風裊裊飄散。


++



「你便如此讓平原君去了?」

受到風寒而臥病床上的藺相如猛然坐起,一巴掌便打在臉上帶著笑容的廉頗臉上。

「你是笨蛋嗎?」

廉頗按住臉頰一臉不解。「這樣不好嗎...我都是為了...」

尚未說完,藺相如又是飛快的一掌打在廉頗毫無防備的另一邊臉頰,還乾脆跳起來踹他兩腳。

「虧你還打過那麼多仗,連這道理都不懂?要是我就把魏齊拖出趙勝家,拿來跟秦王談條件。現在卻讓趙勝羊入虎口去了秦國,我們就完全沒有勝算了啊!」

廉頗尷尬的摸著腦袋有些委屈,他只是認為平原君在國內表現太過搶眼,奪了藺相如風采不說,還處處干涉趙王的做事,所以想找個機會挫挫他銳氣,倒不是真要置他於死地,沒想到卻陰錯陽差推他入了絕境。單純的軍人思考模式果真只能應戰場生存,對上國際間錯綜複雜的鉤心鬥角,他實在是無法應付。

「現在魏齊在哪?」

「應該還躲在平原君家中吧...」

藺相如焦躁的就要往外走,廉頗連忙拉住他。「你的病不能吹風...」

「這種時候哪還顧忌這些?不出幾日秦國必定來書索人,否則便要大戰,你的腦袋到底是做何用處?」

隨手拉扯著袍帶,藺相如心急如焚。他很肯定趙王必定以為平原君肯去會約,秦國就會暫時放過趙國,其實剛好大錯特錯,那故意撤退的軍隊肯定是停留在可以隨時進攻的最佳地區,正等待著趙國的反應。

「相如,我很抱歉!」廉頗見藺相如因頭暈而腳下踉蹌,趕緊衝上前伸手扶住。「我可以補救什麼嗎?」

「補救?」藺相如皺眉思考了幾秒,嘆口氣。「你快點傳令要軍隊準備吧!別親自出面,秦國的內探現在肯定盯緊我們二人的動作,要是讓他們發現我們都動作起來,秦國就會加快進攻了。」

廉頗聽了半信半疑,雖然秦軍的確很強大,但是過去趙秦也有過幾次戰役,趙國亦有實力打敗秦軍,因此雖然吝相如說的事態嚴重,廉頗心中卻仍是半信半疑的。

他思索著往外走,完全沒注意到對面,差點和來人撞成一團。

「抱歉抱歉...嗯?怎會是虞相國?」

藺相如本已轉入內堂,一聽到是虞相國,心中大跳,身如旋風又衝出,飛快的跳下低台,連鞋都來不及穿上便緊抓住來人不放。「虞玨,千萬別做傻事,大家都在想辦法!」

被稱為虞相國的青年緩緩抬起頭來,露出長瀏海下黑白分明的銳利眼眸。他是個長相清峋的瘦小男子,渾身透著聰慧,銳眸似乎只需一眼就能看透人間險惡,薄唇緊抿著,顯示著決心。他也不言語,只是默默的將一個包裹包住的方形物塞入藺相如手中。

藺相如顫抖的摸著布包,即使不打開,他也已經猜到裡面是什麼東西。他憤怒的再次將布包塞回虞玨手中。

「藺相國...」虞玨斥責的眼神掃過藺相如臉龐。但是藺相如比虞玨更氣,他不但將布包塞回虞玨手中,還硬是扳動他的手指要他捧緊布包內的東西。

「你就這樣一走了之,才更救不了他!」藺相如臉色鐵青的怒斥著。「你是趙國的虞卿啊!」

「玨,願名如其人!」聽到最熟悉的稱呼,虞玨反而平靜下來,彎下身將布包放在地上,朝著藺相如和廉頗各行了個禮,緩緩的朝外走。

直到虞玨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外,廉頗才急著撿起布包打開一看。沉甸甸的相印躺在布包中,例屆使用者頻繁的摸挲讓表面光滑透著潤光,扎實的重量正如藺相如二人如今的心情。廉頗嘆息著將布包重新綑緊。



++


『趙勝,我要離開了。』他豪不避諱的直呼其名,完全不在乎這樣已逾越禮儀。他本不在乎那些束縛人的東西,趙國上卿的稱號,一直都只是個幻影。

『是我不夠好嗎?』從未如此挫敗,他承受過很多次失意,卻沒有這一次讓他徹底感覺到自己竟然連一個人的心都保留不住。平原君,對他來說也只是一個虛稱,沒有實質意義。

虞玨搖頭微笑。

『你懂何謂執著嗎?』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而追求的東西,有的人是金錢,有的人是權力,更有些人渾渾噩噩。至於平原君...你要的只是安逸,比安定更墮落,如何讓人心悅誠服?

『那他呢?』

士、為知己者亡。

『我所求的便是一個能懂的人,趙王任我而不信,趙臣妒我而排擠,連最是人所稱頌的平原君都不過是個無法理解高遠志向的俗者,我待在趙已無意義。』

『所以你便要捨棄萬戶侯卿相之印、與他...』同去?

別走!求求你們,別這樣就走!!




趙勝滿頭大汗的驚坐而起,西秦的夜半寒風猛烈無常,不知何時竟然偷偷掀開窗帷,長驅直入。

「虞卿...」

情難自禁的低喚著,趙勝原本只是想抹去額上汗水,卻沒想到指尖觸到的是眼角餘淚。他詫異的趕緊亂抹,就如同年幼時怕被人看見自己在偷偷落淚那般難為情。

只是幾天前的事情,如今卻只能在夢裡嘆息。他本不願人們知道他的心事,怎知身在敵境卻心中有股異常的安寧,或許是因為遠離了牽腸掛肚的人們,除了死不會有更糟的狀況所導致吧!

按照虞卿表示將拋棄相印與魏齊同奔魏國投靠信陵君的時間推估,現在他們恐怕已經動身了。他必須想辦法多拖延一點時間,讓他們有時間順利進入魏境,只要能進入魏國,想來信陵君看在與自己交情非比尋常,不會見死不救的。

抱緊自己的身子,平原君不勝唏噓。出使他國不是第一次,深入險境也非頭一糟,為何這次特別讓他心中千絲萬緒理不清?

輾轉再也無法入眠,趙勝索性爬下臥榻,緩緩推開門扉漫步入花園,不遠處的侍衛目光直鎖在他身上,隨時都準備衝上來將他押回房內。

平原君卻絲毫沒有感覺,彷彿失神般赤著腳踩在花叢間。天邊已經透著微亮,再過一兩時辰便要進入白晝,遠方還可聽到時有時無的鳥啼。

「這麼早就有雅興賞花,平原君真是好興致啊!」

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一旁的范雎,一襲拖地白衫,曉風拂過腰下玉珮便琳琅做響。雖然臉龐因養尊處優而顯的豐腴,但仍抹殺不去過去滄桑的痕跡,尤其是臉側那一條條淡紅的疤痕,破壞了整張原本可算是俊挺的面貌,甚至使應當是很協調的五官都隨著疤痕扭曲了。

平原君發覺自己不自覺的將注意力集中再不該注意之處,趕緊移開無禮的視線。

范雎冷笑逼近平原君,淡紅疤痕隨著嘴角牽動。「怎不看了?君侯大可直而視之啊!」

平原君避逼的連連退,他小心的保持了幾尺之距,儘量不使自己的聲音受迫而顫抖。「相國說笑,直是他人傷疤如此無禮之事,趙某自知不應當。」

「是嗎?」范雎猛然伸手,平原君以為他一掌便要呼來,慌的避上眼睛準備接受痛擊,范雎卻只是一拳打在他身後的柱上,同時也將他逼到無處可躲。

「這是誰造成的你最清楚不是嗎?」盛氣凌人的語調高昂的響徹園中,驚的鳥雀亂飛。

平原君顫抖的點頭,他明白,他自然清楚不過,魏齊當時的處置他也覺得過當,卻沒想到竟然如此可怕,使一張臉完全脫了人樣,也使人心隨之變形。

「你以為只有這樣就錯了,還有這...這些!全部都是!」范雎猛然扯開衣服,腰間玉飾摔在地上撞成兩截,發出清脆的聲響。平原君倒抽一口氣,范雎胸前、手臂和背後歷歷都是傷痕,黑紅色如蛇蠍潛伏在皮膚下,重新長出的部分又色澤偏淡還淺淺浮起,交錯出一張恐怖的地圖。

平原君羞愧的閉上眼睛,范雎的恨他能理解,可是魏齊也不完全有錯,過去的事情誰也無力改變,種下的恨源卻難以消滅。

「我曾經是那麼忠心向魏,他倒是怎樣待我的?」范雎扯住平原君,硬是逼的他將焦點轉向自己。「我自鬼門關爬了一遭,發過誓等我得了勢必定要將他碎屍萬段,現在我只要求一顆人頭,已經便宜他了不是?」

「放手...」被范雎這樣拉扯,平原君百感交集不知該認真抗拒還是任由他發洩完怒氣,事初錯在己方,魏齊不由分說將范雎打到半死還棄置廁間,確實是魏齊的過錯,但是若非范雎的收下齊國贈物的行徑讓人有了口實,又怎會被懷疑?何況當初范雎的主人須賈亦非無能昏愚之輩,做出的判斷必有合理之處,呈報魏相魏齊自然也是合理的做法,一切都合情合理,誰也不能說做出格殺叛國者的決定不合世情。

魏齊阿魏齊,簽錯萬錯就錯在你當怎不斬草除根,留這禍星給了趙魏無限災難?

「痛...」平原君掙扎的要甩開范雎死握緊自己手腕的鐵掌,卻敵不過對方的氣力。「請放手,相國!」

「相國?」范雎的眼睛睜的圓大,因激動而血絲遍布的眼珠泛著紅色殺機。「原來君侯還之我是大秦相國,真是令人感動。君侯倒是說說我該拿你怎麼辦?是直接用刀將你壓到邯鄲城前,還是乾脆先剁根指節告訴趙王秦的決心?」

「恐怕不是秦的決心而是相國的私心!」平原君身在敵境不能動手相向,只能用言語還以顏色。「相國殺我無所謂,只是這樣只會更讓你得不到魏齊!」

「那我就拿趙國陪葬!反正秦一統天下原本就勢在必得!」

「那也必須千萬秦兵拿命來抵,恐怕再併吞六國之前秦國就已兵盡丁亡矣!」平原君一聽對方自以為是的說辭,也怒上心頭回道。

「身在秦境還敢嘴硬!」范雎怒髮衝冠,正要一拳揮去,卻被人猛然自身後抓住。

「愛卿,本王有准你動私刑於貴客嗎?」

秦昭王臉雖帶笑,語氣卻森嚴無比,范雎氣勢頓矮半截,噤口不語了。

昭王看看扭打到衣衫不整的兩人,嘆口氣蹲下身撿起碎在地上的玉珮,惋惜無比的拍拍上面沾染到的塵土,遞還給范雎。「再怎生氣,也不需將本王給的東西弄壞吧?」

「臣這是...不....求大王恕罪...」范雎驚慌的便要下跪,昭王卻扶住他不給范駒跪。「愛卿急著替秦國爭強,無心之間弄壞了玉珮也不算什麼,君侯說是麼?」

平原君渾身冷汗,秦王悠哉的話語中盡是怒意,微笑的嘴角令人不寒而慄,雖然范雎是敵相不值同情,平原君卻忍不住又心軟的同情起對方。

「相國無心相犯,請大王恕相國無心之過。」

昭王挑了挑眉頭,若非他知道平原君心軟必然如此回答,他又何必多此一問。笑著將碎開的玉珮遞還范雎,又替他拉攏敞開的衣襟,秦昭王恢復了平日的冷漠臉色。「愛卿傳令去吧,本王要帶趙國來的貴客一同去圍場狩獵。」

「是!」雖沒受到處罰,范雎心中對平原君的憤恨又增了幾分,忍住想要在多瞪平原君幾眼的衝動,他咬牙按下怒意退下去。

秦昭王笑著目送范雎遠去,才轉過頭來看著已將衣衫整理好的平原君,端詳半刻,突然伸手便要碰平原君。方才被范雎驚嚇過,平原君反射性向後一退,卻踩到自己的裙擺險些摔倒,昭王本來只是想替平原君調正冠帽的手只好臨時空中轉變方向,改成往下一撈,搶救住差些就要和秦國土地相親相愛的貴客。

「君侯這麼喜歡秦國土地,本王回頭送你便是,何必心急?」

平原君尷尬萬分的掙脫開秦王的手。「大王別開趙某玩笑...也請別隨意碰趙某...」

「真可惜,本王原先只是一片美意要替君侯正冠吶!」秦昭王笑看平原君尷尬的姿態,心中無比愉悅。對方即使在趙境內是眾所皆尊的公子、能擔當在大殿上對他不卑不亢答辯的來使、更身為各國所重的君侯又如何?現在在他面前的,不過是個一點調笑就禁受不住的普通人罷了。

即使他今日對平原君有著再多的無禮,對方也估量情勢之下也不敢抵抗吧?

明白對方弱點的秦昭王,忍不住笑出聲來。


++


趙王愁容滿面的看著藺相如暗中派人送達的相印,連連嘆氣卻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今平原君被秦扣押,虞卿又拋棄相印隨遁逃來趙國的魏齊出奔,一時之間失去兩個重要持國之士,讓本就無能的趙王更加手足無措。

「平陽君...這該如何是好啊?」

和平原君同是前趙王兄弟而受封的趙豹正襟危坐的挺起胸膛,大聲回道「王不該猶豫,魏齊與平原君對趙而言何者孰重?王應自有分斷!」

「可是...叔父是對秦宣稱魏齊不在他府上...我們又已經大動作去搜導致人都跑掉了...」

「是王上下令搜府的?」平陽君差點沒想一頭撞死乾淨,怎會有人要搜還直接派王軍這種不動則以一動驚人的人員,豈不是昭告對方要追捕他了快逃走?

「...寡人...只是想對秦表示誠意...」趙王可憐兮兮的用哀求眼神望著平陽君。「卿說該怎麼辦?虞卿...又該怎麼辦?」

無奈的嘆口氣,平陽君也無他法可想了。「既然都已經如此,那就繼續追捕下去一起抓了算,想必魏齊和虞卿兩人為避人耳目會撿小徑走,繞路下來必會有所拖延,憑王軍的速度應該能追上。」

「是是是!寡人這就傳令下去!」

平陽君悲哀的擰緊眉頭,他與虞卿無仇,與魏齊亦是相識,大局所逼讓他必須如此,他又何嘗願意?

『趙勝,你不會怪我如此決定吧?』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啊!

如果是為趙國考量,唯有犧牲對己損傷較小的。

平陽君嘆氣著起身,天何忍、魏齊又何辜?

只是他怎麼也無法明白,虞卿何必跟著逃走?如果說秦國要追殺魏齊,所以魏齊必須亡命天涯,那也是在常理之中。但是此事從頭到尾都和虞卿沒有任何關係,甚至虞卿在趙國之內備受禮遇位高權重,根本沒有離開趙國的理由。

這一切是如此混亂,又互相關聯,誰能解?



++


邊境比兩人想像中的還要遙遠,魏齊和虞玨早已糧絕。

沿路上,兩人又不敢隨意變賣身上貴重之物,要知那些東西太過容易暴露身分,更何況各國交戰已久,邊境罕有人煙,人民早已逃往各國中心,就怕待在邊境動不動就捲入戰事,被路過軍隊無端劫掠。

白日,兩人抄小路逃,專挑樹多草盛之路鑽。此種路適於隱藏,但也易迷失方向。草長割人,兩人的臉和手腳都被掃出一條條紅絲,髮亂衣破,狼狽不堪。

虞玨從未如此逃亡過,本就清瘦的身子更是支持不住,夜露濕重侵襲著下,經常一到夜裡就開始高燒不退,本就筋疲力盡的魏齊仍要打起精神照顧,,日夜操勞下,兩人逃亡的動作更慢了。

「想不到反成了你的負擔...」虞玨壓低聲音,盡量不使自己的咳嗽聲驚動鳥雀。他早該想到的,自己的身子這麼差,哪耐的住逃亡?

魏齊咬緊下唇,錯的人是他,要是他沒有逃到趙國,虞玨根本沒有必要陪他一起受苦。萬使起頭錯,錯不該責罰范雎、錯不該識得平原、更錯不該同意虞玨隨他亡命。雖然他明白就算他不告而別,虞玨發現後依然會追上來,但是他又何忍於拖累無辜的虞玨。

「你回去...」魏齊不知道是第幾次如此說了。

「我拒絕!」虞玨用袖子按住嘴,又悶咳幾聲。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警告過自己,這趟逃亡之路必定艱辛無比,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支撐到最後。

「你根本不需要勉強自己。」魏齊眉心糾結成一團,他不知勸過對方多少次,虞玨卻超乎他想像的固執,說不走就是不走,明明已經腳步虛浮的彷彿隨時要倒下去,依然死命撐著身子緊跟在後。「從頭到尾都跟你無關,你這是何苦?」

「我跟你一起走的事,早已天下皆知!」虞玨得意微笑。就算現在才想要撇清,也已經沒有國家敢收他。他們是共犯,命運相連,生死相繫。

這樣的執著有什麼意義他也說不上,只知道如果不這麼做,必定會後悔萬分。

他對平原君說的那些話,有幾分真也有幾分假。趙王是個懦弱之者,不信者何止他;朝廷間的排擠與攏絡各國皆有,專指責趙國並不公平;平原君一直都很禮遇他,雖然不盡能理解他的想法,有時還在政策上與他背道而馳,私底下卻從未對他有過不滿。

那到底還有什麼好不滿的?為什麼還會寂寞?是因為最想要的就在身邊,卻總是沒有回應嗎?

「玨...我該說你傻嗎?」魏齊偏開臉嘆息,虞玨的手握起來那麼纖細,怎能幫他一起承擔這些。他有些窘迫的第一次將虞玨納入懷中,動作僵硬的撫摸單薄的頸子和透著顫抖的背。

虞玨的呼吸似乎也隨著笨拙的動作加快了速度,身體本來就已經發燙,腦中也一片混沌,本該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他卻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發抖。

垂在身旁的手無意識的緩緩舉起,終於環住了魏齊的背,虞玨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也知道這多違背常理,可是他煞不住自己,他想要的就是這麼簡單,卻不是在兩人過去暢談時發現,也不是在徹夜共飲之時明白,竟然必須在克難之中才能傳達給魏齊知道。

四唇交疊,魏齊再也按捺不住,他不願再錯過。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兩人就赴了黃泉,來生能否聚首誰都沒有把握,他若不現在就完全擁有,便要終生錯過。兩人糾纏的身子滾倒在草叢中,也不管是否四下安然,只想獲得當下。

幾乎是無須詢問,便能明白對方的渴望。眼神和身體同時交錯,意亂情迷發生在不合時宜的逃難途中,更增加對神經的刺激,情慾瞬間被推向頂點,除了緊抱的彼此沒有其他東西能夠攀抓。魏齊第一次發現喘息中的虞玨竟是如此嬌豔,自己一直以來的心動原來是為此砰然。

伏在魏齊胸口旁,兩人的心跳清楚的重疊,雙手自然交握,如果此地不是荒郊野外,兩人反而無法如此無所顧忌吧?虞玨往魏齊身上挪了挪,正想稍做休息,卻在陰暗的天色中驚見鳥雀狂竄。

多日逃難下來的直覺反應讓兩人立刻翻身坐起。遠方塵土激昂,肯定是不小的隊伍通過。是趙國追軍、還是為國來使?抑或是...秦國敵兵?

「快走!」魏齊打斷虞玨的思緒,一手攏著自己散亂的衣裳,另一手扯過虞玨往另一邊草叢衝。



++


馬蹄飛躍過矮樹,馬上的平原君心情卻不似駿馬的動作那般輕盈。

秦昭王有意炫燿,彎弓搭箭,不待隨從驅趕群獸,便颼地射出,躲避不及的小鹿哀鳴一聲,立刻倒地。

四周歡呼聲轟然爆開,眾人賀喜聲不絕於耳中,秦昭王笑容滿面的將弓遞過。「該換君侯了!」

平原君心中猶豫,但還是順從接過弓來,才發覺這是一張硬弓,若是腕力不大根本拉不開,可見秦昭王分明是考較他來著,巴不得他當眾出醜。

豈有此理!將他軟禁以脅已經是羞辱趙國無能救人,還要連射獵都藉機污辱,平原君一口怒氣上來,不顧自己平日少碰武事力道不足,硬是扯開弓朝獵物群中射去。或許是老天肯幫忙,如此胡亂的一箭,竟也射中一隻兔子。

眾人雖然沒有歡呼,但是小聲的喝采也還是有。秦昭王眉頭微挑,有些驚訝自己故意設的局,平原君竟然過關了。

「君侯真是好臂力,此弓乃我軍中射兵專用,吃力一石有餘。君侯既然能拉開,那今日狩獵便用此弓吧!」

平原君心中連連叫苦,自己並不善射,方才一箭能中已經僥倖,更何況這一石之弓拉開頗耗力氣,只射一箭手就已經微微發顫,要他一直使用這弓根本是存心要廢他手臂。

「大王,君侯他面有難色呢!想來是此弓不合他用吧?」范雎勒馬停在平原君身旁,似是替他解釋,卻又充滿嘲諷的開口。

秦昭王微笑勒過馬韁,意味深長的看了平原君一眼。「想來君侯是不會如此不視抬舉的,是麼?」

平原君握弓的手輕抖,他深呼吸著壓下心中的憤怒。此次事關個人與國家顏面,即使拼個手廢也不能退讓,硬弓便硬弓吧!自己好歹是趙國王族,血中流的是趙父親武靈王胡服騎射的勇猛因子,愈挫愈勇的精神總有的。

平原君一扯韁繩,朝秦王點個頭,一馬當先飛奔而出。

秦王本來就有意刁難平原君,這下更覺有趣,更是奔出隊伍,直追著平原君往樹叢中跑。平原君知秦王在後,更是死命快馬加鞭,想甩開兩人間的距離,怎知秦王死追不放,還順手一箭射出,將平原君剛擦身而過的樹上鳥兒射下。

「好準頭!」平原君喝采,回頭也是一箭,卻只是擦下不少落葉,還雙手發麻。

「看來君侯的回馬箭還有待磨練!」秦昭王爽朗大笑,西方民族粗獷的性子展露無疑。雙腿往馬肚一夾,立刻消弭了兩人間的差距,秦王只一伸手,便搶過平原君手上的箭。

「讓君侯見識一下雙射。」自平原君那搶來的箭,和自己的一起搭在弓上,秦王朝空中猛然放弓,弓弦劇烈震動的嗡嗡聲讓平原君一時耳鳴。不出幾秒,一對大雁墜落下來。

平原君打從心裡的發出喝采。秦國上至王下至民都如此尚武,國家豈有不強?他更是擔心,但願自己的犧牲求全能讓魏齊和虞卿順利逃走,否則落在此種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該君侯表現了!」不給平原君分心思考,秦王已經笑著將雙箭塞入他手中,並故意忽視他的手抖,用著期待的表情看著他。




++


「是廉頗將軍...」遠遠的便能看到那昂揚的軍隊旗幟,上面鳥蟲彎曲書成一個趙字,旗旁流蘇順風飛揚。

趙國軍隊竟會出現在此,絕不是那個無能趙王的主意。魏齊腦中飛快轉過許多個有可能授意的人,無力感一波又一波,趙秦夾擊,他們有如驚濤駭浪中的小帆,隨時都可能翻覆滅頂。

虞玨突然站起身來。「玨?」魏齊來不及阻止,只見虞玨已經跳出草叢,站在趙軍將通過的道路上。飛奔而來的軍隊立刻一陣騷動,馬嘶蹄亂,廉頗猛扯韁繩,胯下坐騎揚起前蹄,眼看就要踢到虞玨,虞玨卻是不閃不閉。

「玨!」魏齊在也顧不得後果,撲出去將情人推出危險範圍,兩人與落下的馬蹄險險擦過,四周一片驚呼聲。

四周一片塵土飛揚,疑問和驚訝討論聲不斷。廉頗安撫下坐騎和部署,跳下馬背,走向灰頭土臉衣衫破爛的兩人。

「好久不見...兩位相國。」

魏齊苦笑出聲,這個當兒還喊他相國,廉頗真是性情中人。他抱拳回禮「小的現在不過是一個落難賤民,那些過去的尊稱就免了!」

「即使如此,依然是友!」廉頗急切的說著。「平陽君已經說服大王,要抓兩位...」

「所以您是來抓我們的?」虞玨平靜的望著廉頗,他明白這位常勝將軍不是那種人。

「我當然不是!」廉頗大聲的回答。「即使王如此命令,我和相如...藺相國都還是希望你們能逃多遠就算多遠!」

「感謝將軍好意。」魏齊仰天無奈,事到如今,如果趙軍確實是來抓他的,或許他還有骨氣和他們拼個同歸於盡。而今,對方竟然抗了王命只想幫助他快些逃的,卻讓他感到萬分難堪,即使對方是好意,也難以讓人承受。

虞玨不作聲,默默走上前,猛然抽過廉頗腰中的配劍。眾人不明究裡以為他有意抵抗,所有矛頭鏘然對準虞玨。

「玨!放下!」魏齊按住虞玨手腕,虞玨卻握的更緊。

「廉將軍,您的好意我們三生難報,有友如此,此生不枉!」虞玨平靜的看著廉頗,聲音清楚毫無疑懼。「玨但無他求,只請將軍將此劍與我二人,若是真的逃不掉,我們必定會以此劍自刎以謝趙王不殺之恩。」

廉頗感到為難,又不禁佩服。此劍是前趙王御賜,見劍如見王,死在此劍下如同趙王欽賜死,秦國就無話可說了。

「虞玨!這...我...唉...」為什麼自己身邊的人都能夠想的如此周全,周全到讓他心痛?廉頗不忍再想,將劍鞘遞給魏齊後翻身上馬。「快走吧!我軍會停留在此一刻,你們趕快離開。」

「多謝將軍!」魏齊和虞玨兩人鄭重的向連頗低下身來,發自內心的行了個禮。此處一別,恐怕是永無再見之日了。他們拖累很多人,也愧負很多人,這些人卻都依然無私無怨,如此重恩幾代都無法償還。

「快走吧!別磨蹭了。」廉頗揮揮手,雖然身為一個武人不該多愁善感,可是這種情境之下他也不禁眼角微溼。如果趙國夠強大,能夠毫無忌憚秦國的威脅,是否就不需要有這些無謂的生離死別了?

逃亡的兩人鑽進了草叢,只聽聞草動的細碎聲響,很快的遠去。

確定兩人以逃遠,跟隨在廉頗身旁的侍從,也不自覺鬆開了握緊武器的手。沒有人會願意真正對過去的相國動武,即使虞卿為人孤高,不是個易親近之人,但他機智對趙國有極大的貢獻沒人會否認。而魏齊這位自他國逃來的相國,則是個開朗豪爽之人,不居小節的作風早已深得眾心,若非他的脾氣有時稍過燥進,亦是個值得讚賞的賢士。

奈何天要亡英才!


++


酒宴流轉,歌舞聲中秦昭王命人替平原君斟酒。

只是趙勝手抖的厲害,一盞酒就潑出了大半,全灑在衣襟上,點點暗紅污。

「君侯以不勝酒力了?」秦昭王故意如此問著。他當然明白平原君持不住酒的主因是昨日的狩獵過度使力,導致手幾乎半廢。他卻刻意選在對方手尚未復原的時候舉辦酒宴,為的就是想看對方捧不住酒不勝惶恐的模樣。

就坐在秦昭王身側的平原君冷汗直流,在這種場合拒絕他國國君的賜酒是非常失禮的,但是他又沒有辦法維持自己手的動作,強播自己操用那張硬弓還維持著瞄準獵物,好勝的意志讓平原君雖然贏了昨日,卻輸了今日。

看著平原君右半側的身子幾乎麻痺,動作笨拙的可憐樣,秦昭王感到暢快無比。過去他並非沒有似這般欺侮過其他國家的使臣,澠池那次,連趙王都必須在他的脅迫下演奏瑟樂,更何況如今一個身在秦境內的趙國大臣?

只是,對於欺侮平原君,竟有著異於過去的樂趣。

秦昭王曾無理過的各國王臣,自然不乏頑固抵抗或者激烈反彈者,也未缺懦弱順從和獻媚示好者,就是沒有過像平原君這樣雙重兼具的。他時而公然抵抗如義士,可以萬死不辭;時又溫和順從如女子,但求不死他鄉。

難以摸透的表現,連秦昭王都懷疑眾人是否過往都錯看了平原君,才會以為這人不過是個平凡王族,只是湊巧生在朱門長於富貴,順著時勢招攬門客自居高士。

「大王,趙某無法再喝…」見宮女又要朝自己酒盞內倒酒,平原君只好再次推辭。

「大王御賜之酒竟敢推拒,真是無禮至極!」不只范雎如此說,連秦國的其他臣子也紛紛不滿起來。平原君來秦多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明的是邀請暗的是軟禁,一個被囚禁的人竟敢不順從亡命,感情是嫌命太長了?

秦王的視線淡淡掃過眾臣,最後落回平原君身上。他心事莫測的微笑舉起手,示意宮女不再給平原君斟酒。

「君侯既然已經不勝酒力,那麼請回吧!只是君侯欠本王的這杯,他日必定要還!」

平原君一聽鬆了一口氣,正要起身,卻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連日下來精神壓力和騎射的操勞,即使是酒量不錯的人也恐怕無法負荷宴會上的觥籌交錯,更何況秦國的酒是出了名的烈。

來不及撐住身子,腿下已經一軟,平原君趕緊想要扶住一旁的柱子,早已麻痺的右手卻不肯配合,連此種時候依然完全不聽使喚來,眼看整個人就要往柱上撞過去,秦王猛然站起來將平原君的身子往後拉。

「君侯,不過是欠本王一杯酒而已,不需如此負氣的撞柱吧?」秦昭王的眉頭雖皺著像是在擔心,嘴角卻是不懷好意的上鉤著。「還是說你們趙國流行撞柱呢?之前和氏璧差點撞了柱,這次換趙公子也樣效法麼?」

「放開趙某…」尷尬萬分的平原君寧可方才當真撞死算了。在秦國朝臣眾目睽睽之下,醉著酒半側身子倒在他國國君懷中,竟然還無力抵抗,只能像個女子般要對方不得無禮。

正在平原君羞愧至極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突然有人衝入宴會之中,打斷了秦王戲弄平原君的興致。

一身黑衣的斥候飛奔到秦王面前,彷彿是之從天而降的烏鴉,他幾乎是用滾的跪倒在地上,所有人能聽到的音量大聲報告。

「啟稟大王,我軍已在魏國邊境發現魏齊的身影,正在全力追捕。」

平原君一聽見魏齊的名字,血氣上衝,暈倒在秦王懷中。



++

魏國公子魏無忌,封號信陵君,和趙國平原君、楚國春申君及齊國孟嘗君並稱是當世四大公子。他可說是四人中最俊秀高挺、氣質非凡的,並且和平原君是親家─他娶平原君的姐姐。

此時的他正面臨一向重大的抉擇,困擾的在內室中踱來踱去,不知該如何做決定才好。

魏齊離開魏國事實上也是他所默許的,因為他知道魏齊如果不逃,秦國的軍隊就會指向魏國。但是在他偷偷替魏國的安全鬆口氣的同時,又感到絲絲不安在心中擴散,事情絕不會如此輕易結束即使是在預料中,也依然發展迅速的讓他心驚。

平原君遭秦軟禁!魏齊再度逃出趙國!趙相虞卿棄了相印封地隨魏齊出走!

消息一條接一條傳入他耳中,魏無忌表面上鎮定,內心卻早就慌了。趙魏本是一家,兩國生死交觀利益相通,如今趙國上層混亂,必定牽連到魏國。而魏齊無處可逃,要麼往南投奔楚國,要麼逃去齊國尋求政治庇護,再不然只能回祖國尋求保護。

逃往楚國的路程過遠,而且須經水路,並不容易,況且趙國衛了用魏齊換回平原君,也派出追兵,因此直接往南絕非良策。

逃到齊國更是不可能,在范雎遠交近攻的策略下,齊國早已和秦國有盟。更何況過去魏國就是因為攻打齊國,才造成內部空虛讓秦國有機會一舉攻入,魏軍不得已只好放棄齊國趕回救國。齊對於衛的災難必定袖手旁觀,自然不可能給予庇護。

因此…

「公子!」信陵君的親信侯嬴焦急的催著。「公子請快點作決定!」

因此魏齊逃回魏國了。不過這並非他的主意,事實上他是堅持向南或向東,只是虞玨表示遠水救不了近火,信陵君和平原君交情非凡,投奔信陵君必定比投奔他國有效。

「公子…虞卿已經在外面跪了三個時辰了!」

「不然我該怎麼辦?接他進來?接受衛齊的請求藏匿他?這樣反而是害死魏國和平原君,我難道該為了他一個人而犧牲其他更重要的?」

信陵君不耐煩的反駁,就利益上而言,平原君比魏齊重要太多,魏國也決不能因此得罪秦國,如此簡單的抉擇為什麼虞卿不懂,硬是還想從他這榨取一點希望?

「告訴虞卿,我不能見他。」如果見了,必定心軟,與其錯誤,不如不見。

「公子──」侯嬴哀求著「寒夜又下著大雨,您怎忍心讓虞卿在外吹風受凍?何況虞卿是天下聞名的賢士,您不是一直重視有才者?如今一個有才華而落難的人就在您府外,只需打開門來就可獲得,何必猶豫這麼多?」

「你瘋了嗎?天下才者何其多,我卻為了一個將會拖累魏國的人犧牲自己的小舅子,這樣真的對魏國好嗎?」

信陵君痛苦的喊著。與魏齊、虞卿皆是舊視,他豈是冷血之人願意棄友獨存?只是這牽連太大,魏齊身後的秦軍隨時準備抓到藉口就衝進魏國。國與友,他只能選擇執其一。

侍者氣急敗壞的衝進來。「公子,趙相國離開了,雨好大我遞傘給他他也不拿…」



++

苦茶在口中打轉,澀的舌頭發麻。平原君頭昏眼花想要吐掉,卻被秦昭王按住了嘴不許他吐。

「喝下去!可以醒酒。」

平原君睜眼駭然,一國之君竟然坐在禁癵旁邊,手捧苦茶溫柔的照顧著,這種場景直讓他頭皮發麻。

「這…大王何必…」尚未來的及說完,秦昭王已經又一大口苦茶直接對口度入他齒舌之間。

戲弄似的舌尖在他錯不及防的嘴唇上輕劃,秦昭王咂咂嘴大笑。「你這樣子好多了,省的又說不動聽的話煞風景!」

「大王!」連禮貌性的稱呼都省略掉,直呼你啊我啊的。平原君氣急敗壞的翻身想要下床,卻被秦昭王摟個死緊。

「放手!大王請勿無哩!」「無禮?你對本王總是不順從才是無哩!」秦昭王不理會平原君的抗議,將他壓回床上。

平原君死命的掙扎,卻只是被秦王壓的愈緊。他不懂秦王到底對他是如何意圖,總愛如此無聊的做些低級性質的羞辱。

「剛才你突然昏死在本王懷裡,可是本王親自照顧的哩!」秦昭王的笑容依舊沒安好心。「你在擔心魏齊嗎?」

平原君臉色瞬間蒼白,聲音發顫。「抓到了…?」

「嗯!」秦王笑的不置可否,他要看平原君怎麼求他。在他的估計中,趙勝會大哭,也可能哀號,無論哪一種,他都打算無動於衷。

可他錯了,平原君只是喃喃的不知在說什麼,眼神空洞的突然笑了起來,笑的前俯後仰眼淚直流。

「不准笑!」

平原君沒有停下來,他依舊狂笑不止。他笑這命運太無常,生死難評量。自己犧牲了這麼多,依舊換不回魏齊的命,也留不住虞卿的腳步,失一知己已經太悲哀,折翼成雙何處訴悽涼?

「不許再笑了!」秦王憤怒的搖晃平原君的身子,他突然有些害怕,瘋狂哭笑的平原君看起來竟然如此潔白不可污,自己不斷的褻瀆並未使他損傷,反而讓他更堅強。

平原君突然收歛情緒,不卑不亢的推開秦王。

「趙某可以回去了嗎?」

室內一片寂然,唯有遠方打更聲響。秦王始覺,十日、已過。



++

黑夜雨狂風驟,水珠順著魏齊清瘦的臉龐畫下,彷彿在替他宣洩心中的蒼涼。

是時候了!

抽出劍,魏齊深情的凝望故國,早該到來的結局竟能夠拖延至今,他若再不滿足也未免貪心。人生自古誰無死?魏齊安慰自己,持劍的手和心情一樣絕望,已經沒有人能救他了。趙國的軍隊就在附近,秦國的軍隊也只剩幾里之距,他已明白,除了黃泉之路,他無路可去。

等了三個時辰,虞卿尚未回來,他便明白了信陵君是不願接見他了。淚不盡,心似灰。即使過去肝膽相照,大難來時依舊各分飛。

劍刃非常鋒利,劃過脖子的瞬間魏齊眼前一片暈眩,過度的疼痛讓他往後倒下,鮮血和意識一起朝外飛竄。死亡沒有讓魏齊等太久,飛快的捲起靈魂往虛無裡拖。

迷眩中,遠方奔來的身影可是你嗎?玨?

累你如此多,你卻依然不離不棄。若問我此生可有恨?當初應與君不識,怎知傷心在今日。

如今…與君絕…

「齊!!」

慢了一步的虞玨撲在正好斷氣的魏齊身上,他絕望的搖晃著魏齊,即使早知必會如此,但真正面對生離的悲慟,依然令他想逃避不去承認這個事實。

直接自胸腔爆發的哭聲震憾了逐漸圍攏的趙軍。那哀鳴響徹大樑城外久久不消。

暴雨狂落,似天哭號。


++


趙軍取下以自盡的魏齊人頭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歸趙。

是日天邊一片血紅,分明是晴曉,卻如夕陽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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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