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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好一陣子,太子宮裡洋溢著一種重生後歡欣,有些想要張揚,卻又顧忌著什麼,但仍隱忍不住要浮出來的那種歡欣。
侍女們低聲的交談裡偶爾迸著咯咯的笑聲,奴隸們勞動時總如死灰般的臉也透著紅潤,連花園裡的植栽也嗅到喜悅氣息般,在雨季後放肆的伸展開,一樹又一樹的花朵相連至高聳的牆邊。
廣場裡,王子練劍的鈍木相擊聲開始穿插了金屬的響音。練習半年已開始掌握基礎動作後,巴夫利斯給了聰慧的學生第一把真正的劍。
雖然只是基礎用的短劍,不是名匠鑄造,也沒有任何裝飾,僅是再普通不過的練習劍,對亞爾斯蘭而言,仍是能力提昇的肯定,拿到劍獲准在練習中使用的那天,他甚至開心到一夜難眠,睡覺時還把劍放在床頭,時不時摸摸樸素的刀柄和劍鞘,然後興奮的在大床上翻來覆去。
白天,他依舊認真上著各式各樣的課程,晚上,他乖乖待在寢室裡,玩玩具、看點書、發個呆,或趴在窗口數星星。
他當然還記得那個雨季裡發現的通道,能夠通向牆外,遠離宮廷的開口。那天其實他已經就差最後一步了,因為雨季關係才漫起來的水如今應該可直接匍匐而過,只需爬過幾秒距離的水道,推開罩住的木架,上方就是宮殿外圍的防火暗巷,他記得躲在木架下時有聽到一些人聲狗吠,估計是些負責皇宮垃圾清運的奴隸在走動。
但當時,就在他打算推開木架的時候,達龍的喊聲將他拉回。
如果那時,沒理會達龍的呼喊,頭也不回的就鑽出去呢?
鑽出去,他就暫時自由了。只是即使鑽出去了,以他一個小孩子,又能躲去哪?恐怕逃不了多久,就會被抓回來,而且不僅自己肯定會受到處罰,太子宮裡所有照顧他的人恐怕都會遭殃。
她們總是那樣小心翼翼的照顧著自己,他不能那麼自私。
還有巴夫利斯和達龍,他們也都在替自己想辦法著,他更不該毀了他們的努力。
所以,他只能先忘記。


夏去秋走冬將來,年末的日子逐漸近了。
本就總是熱熱鬧鬧的葉克巴達那,即使是冬季的寒風刮起,也不影響人們臉上輕鬆的笑意。再過幾週,便是帕爾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古爾邦節,除了宰殺牲祭感謝密斯拉神一年的庇佑,家家戶戶都要分享肉品給親朋好友,而皇室則是慣例的將以最豪華的宴會,宴請將軍與萬騎長們,感謝他們一年征戰為國的辛勞。
「陛下沒說要殿下參加宴會嗎?」
「謝謝關心,很可惜父王沒允許我參加。」亞爾斯蘭禮貌的遞上紅茶給新來的訪客。
慣例的練劍時間,巴夫利斯帶來的有趣的訪客。留著美髯、被人民敬稱為「雙刀將軍」的萬騎長奇斯瓦特,難得從駐守地培沙華爾回到王都,早就聽說了王子已正式被接回皇宮接受繼承人訓練,與其他同僚閒聊後發覺眾人對於王子的印象實在落差太大,按捺不住好奇心,在定期匯報完畢後便跟著巴夫利斯前來參見。
考慮到與小孩子總要有個話題,奇斯瓦特帶上了有趣的禮物前來太子宮,果然一掀開懷中黑紗,亞爾斯蘭便驚喜的喊了起來。
「好可愛,灰茸茸的,是老鷹嗎?」
兩隻被黑紗罩著,還以為是黑夜而睡著的幼鷹,被亮光和喊聲驚醒,笨拙的在奇斯瓦特懷裡撲著翅膀發出吱嘎的稚氣叫聲。
「是啊!是蒼鷹,在培沙華爾外的山崖下撿到的,估計是不夠強壯,所以在訓練時被母親推下來就爬不回去吧?」
「被母親推下來?因為不夠強壯就被拋棄嗎?」亞爾斯蘭聽到奇斯瓦特的話大吃一驚,忍不住接過兩隻其實體型已不算小的幼鷹,愛憐的順著牠們灰白混雜的羽絨。
「鷹就是這樣,他們會推落自己的小孩逼他飛翔,飛不起來摔斷翅膀就會被放棄沒錯。」已經見怪不怪的奇斯瓦特聳肩笑了笑,卻猛不妨被後方巴夫利斯偷偷撞了一下,他困惑著瞄了下老將軍,不是很明白自己講錯了什麼。
看著已經被人養上一段時間而馴化,倚著自己手心磨蹭討肉吃的幼鷹,亞爾斯蘭憐惜的低喃。「原來你們跟我一樣,是不被父母喜歡的小孩嗎?」
「殿下…」旁邊達龍正想出聲安慰,奇斯瓦特卻先大笑起來,邊城好漢的笑聲雄壯而響亮,將王子憂鬱的念頭全震的消散。
「殿下,物競天擇強者生存,母鷹為了讓孩子能健壯活下去不得不這麼做,如果一頭鷹連展翅飛回懸崖上的勇氣都沒有,又怎能在天空中翱翔尋找獵物?我撿回這兩隻小幼崽,也是得這樣每天把他們推下城牆的訓練,莫非殿下也覺得我真是個殘酷的飼主?」
「咦…啊、我沒那意思,真對不起,我什麼都不懂還隨便下結論!」亞爾斯蘭羞恥的紅了臉,急急要把兩隻幼鷹遞還給飼主,幼鷹卻抗議著哮呼起來,銳利的腳爪緊扣著亞爾斯蘭的手臂不放,都把王子的袖子抓破了。
「告死天使!告命天使!你們這兩個小畜生,居然這麼快就忘記我了?」奇斯瓦特又好氣又好笑,他其實帶這兩隻老鷹來,確實有意思將其中一隻作為見面禮送給殿下,沒想到才這麼快兩隻就同時變節了。
「想不到殿下居然有收服動物的天份。」巴夫利斯笑著拊掌,為自己的愛徒感到得意。
推了推緊抓住自己不放的雙鷹,亞爾斯蘭有些尷尬,對方看來是很重視這兩隻幼鷹,且真正懂得怎樣訓練和照顧,自己無論怎樣都該把牠們還給對方。
但亞爾斯蘭越是推,甚至把手臂往奇斯瓦特那伸長甩動,幼鷹就越是緊緊抓住他,告死天使甚至撲起翅膀來低飛著改停到他肩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在亞爾斯蘭這安寨紮營了。
「怎會這樣,你們快回去啦!」
當亞爾斯蘭正苦惱著望著三個哈哈大笑的大人要求救時,負責餐點的侍女輕巧的跑進廣場,蹲低了身子柔聲像王子報告。
「很抱歉打擾殿下和三位大人聊天,午茶已備妥,是要在餐廳裡宴請三位大人,還是要在起居廳?」
「唔…可是回室內的話,就可惜了今天這麼溫暖的陽光了!」亞爾斯蘭稍頓考慮著,靈機一動,興奮的探問。「有大的軟毯能用嗎?天氣這麼好,乾脆在花園裡野餐吧!」
「野餐好!殿下這主意太好!」奇斯瓦特贊同的附和。「麻煩也準備點生牛肉,等等給殿下餵鷹用。」
於是,一個臨時動議、突然決定的野餐就在王太子宮的花園裡開始了。各式道地的帕爾斯點心被端了上來,鬆軟黏綿的奶糖撒滿開心果仁、泡過玫瑰糖露的千層酥、杏仁鬆糕上點綴入口即化的炸糖絲、醃過蜂蜜的椰棗,也有滿是茴香和孜然香氣四溢的波塔餅和羊肉串,還有遠從絹之國經大陸公路運回的紅茶,以及帕爾斯盛產的酸甜可口的石榴汁。
三個大人都是軍人出身沒什麼拘泥,亞爾斯蘭年紀雖小卻相當懂得待客之道,自然是場賓主盡歡的聚會。
指導著亞爾斯蘭將切成條的肉餵給幼鷹,奇斯瓦特大方分享著關於告死天使與告命天使的一切,從觀察到鷹巢到幼鷹破殼,開始褪去毛絨和長出飛羽,到開始被趕下山崖學飛,以及自己怎樣訓練他們起飛和降落回手臂上。從沒聽過這些新鮮的知識,亞爾斯蘭雙眼炯炯有神放著欣羨的光芒,時不時打岔著問著相關的問題。
「乾脆這樣吧!反正這兩個傢伙也很喜歡殿下,乾脆先讓他們在殿下這玩上幾天,等殿下參加古爾邦節的晚宴時再還給我即可。」奇斯瓦特相當爽快的說著。
亞爾斯蘭喜出望外,他當然想要把雙鷹留下來,但他隨即又搖搖頭。
「晚宴我不能去。」亞爾斯蘭失落的苦笑。「如果我能去就好了,不過父王大概覺得我還不夠資格在宴會上出現吧!」
當然有多少聽聞了國王父子之間感情不甚親密的傳聞,奇斯瓦特搓著下巴的長鬚端詳起眼前這個易於親近的王子,溫和、健談,而且總是誠誠懇懇的,即使不以王子的身份來看待,也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才是,固然以帕爾斯的尚武傳統來看是嫌單薄文弱了點,但畢竟還是個孩子,還可以慢慢鍛鍊的。
皇室內的家務事果然難懂。奇斯瓦特在心裡嘆息,看王子這樣子,長大後肯定和安德拉扣拉斯王會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吧?要是哪天國王與王子的意見衝突要臣下做出選擇,肯定是場麻煩帳。
「那,達龍你呢?今年也是打算和同袍去城外狩獵?」
奇斯瓦特決定換個話題。
「千騎長沒有在晚宴賞賜之列嗎?」
換亞爾斯蘭又吃了一驚,他對於宮廷之中的繁文縟節實在瞭解太少了。
「一直都沒有啊?這是傳統。」達龍也有些訝異王子居然不知道古爾邦節的慶祝模式。
帕爾斯的社會階級分明,從節日來看便可知。節慶當天白日由密斯拉神殿的神官們主持祭祀,國王代表全民獻上牲禮,晚上則將祭祀過的肉品烹調後分發,由最上位者賞賜祭祀肉品給直屬下層,在由下屬分賞給更下層,層層遞進。
因此能夠在國王晚宴出現只有將軍和萬騎長,晚宴後才會由萬騎長將賞賜分發給千騎長,千騎長再分給百騎長和騎士們。奴隸則不在賞賜之列,但可以獲得一夜的假期,在主人允許的範圍之內自由活動,只是這樣的自由活動得看主人意願,要是遇到了比較苛刻的主人嚴不放行,奴隸也只能認命。
「所以達龍那天是放假啊…」報以艷羨的眼光,亞爾斯蘭此時真希望自己也只是個普通的小士兵,也能享有放假的權力。還沒入宮前,同樣的節日裡,他印象中身為低階騎士的奶媽丈夫會帶回少許的賞肉,當天會有比平日豐盛的晚餐,以及門外裡熱鬧的人潮,小販呼喝、雜耍表演、當街就跳起舞的青年男女,還有些放假回來立刻喝到醉醺醺的軍人誇張的大叫傻笑。
去年的他只單純的期待假日來臨時有更多不一樣的事物出現在街道上,他和小玩伴們可以玩鬧上一整晚都不會被大人趕回家睡覺。而今年,他卻得一個人待在冷清的宮殿裡,像隻困在籠中的鳥。
「這樣好像…哪裡不太公平。」即使被困著,他還在替其他人抱屈。「千騎長、百騎長甚至騎士,大家都為國家有貢獻不是嗎?但是晚宴只賞賜少數人,總覺得哪邊不好…既然大家都放假,難道不能改在皇宮前廣場,國王跟全民同歡?」
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巴夫利斯和奇斯瓦特顯然不是很能認同。
「殿下,階級有別,上下有序,這是帕爾斯立國兩百年來的基礎啊!」
瞭解善良的王子在糾結什麼,巴夫利斯忍不住提醒,不該把個人的善意與整體的穩定混淆。
「殿下這麼想好了,即使是宴會,皇宮也不該是太多人能隨意出入的地方,國王隨意暴露在混亂下更是大忌,因此安全考量來說,陛下只宴請萬騎長是很合理的。」
雙鷹主人的分析聽起來也是有理。
但這些說法都無法說服亞爾斯蘭,只是他想不出更好的論點去反駁兩個大人,只能沉默下來。
達龍憐憫的看著悶悶不樂的王子,心中五味雜陳。全民同歡,這實在是太像亞爾斯蘭會說出來的話了,但過度理想化的願望,恐怕不及等到實現,就煙消雲散了吧?
善良,總想到所有人要一起快樂。這是亞爾斯蘭的特質,是缺點,也是優點。
主人可以決定奴隸們要不要放假,以亞爾斯蘭的性格,肯定是寧可自己一人孤單著,也要在古爾邦節當晚放所有侍女和奴隸歡樂去。
這讓他猶豫,最近,一結束操練,他就頻繁的往太子宮跑,同袍不知情,還打趣他是不是有了新相好,要約打獵或喝酒老是不見蹤影,幾個平日交情不錯的千騎長早在邀約,古爾邦節當晚要去夜狩。他們都一致看好,達龍可能很快就會升上萬騎長,之後就是上下屬關係,沒法這麼自在的邀約共遊,因此都時不時提醒著他快點決定當晚行程。
但是,這個大家誤會中的『相好』靜靜的啜飲著紅石榴汁,陽光透過葉間的空隙雕琢精緻的側臉,那是王子最好看的角度,光影交錯之間長睫隨著呼吸輕顫,掩不住的寂寞讓人心疼,讓他譴責起自己對夜狩邀約動心的念頭。
發覺達龍緊盯著自己,亞爾斯蘭突然抬起頭,淺淺的笑容還帶著果香甜氣。
「沒關係的,一個晚上而已,像個洞鑽過去就是了。」
那話裡,只有達龍聽懂,有弦外之音。

 

++

一生之中,或許會有些事,即便確切發生過,卻仿如一場虛幻,虛幻到簡直比夢境還要無法確認是否真正存在過,除非留下了一些記號,否則無法尋著線索回溯。
就好比,那天晚上怎能那麼順利的出來,至今回想起來仍是不踏實的。
但,當時為了偽裝而戴上的耳環,作為一個標誌,被亞爾斯蘭執拗的留了下來,即使他已經可以離開皇宮,甚至被強迫著遠離,他都沒想過要摘除耳環。
因為耳環代表了真實存在過、不可動搖的那段記憶,以及原來真能有人只要一句話,就完全理解他想要什麼,然後全心全意為他達成。

古爾邦節的夜晚,月光自雲層後湧出,清澈寬容的撫平了葉克巴達那每一個角落,無分歡愉或沈靜。
夜幕降臨前,亞爾斯蘭已經按照傳統也依著自己的想法,讓所有領完賞賜的侍從離開太子宮放假去,只留了兩個自願留下的奴隸守著火燭安全。
事實上,國王拒絕他出現在晚宴,也好像遺忘了般,連祭祀後的賞賜也一併省略。但這並沒有為難到亞爾斯蘭,他將過去從父母那獲得的金銀珠寶大方的分賞給所有王子宮的侍從,即便是領了王命嚴守在門口防止王子逃跑的守衛,也分得了一份賞賜,這使得他們受寵若驚,甚至對於嚴厲看守王子還起了愧疚之意,也連帶鬆懈了當晚的警戒。
確認了侍女和奴隸們都已經離去之後,他將外袍脫下捆在枕頭上,塞進被窩裡拱成個人形,在將紗帳放下,這樣即使有人從門縫向內窺視,也會以為王子已經在睡覺。接著拎上預備好得替換衣物,爬上延伸到露台旁的樹枝。
樹枝有些細,一攀上去林葉立刻被壓彎了發出劇烈的沙沙聲響,亞爾斯蘭心驚膽戰深怕有人看到連忙加快速度,或許是近幾個月來練劍提升了反應速度,他很快就順利溜入濃蔭底下,坐在粗壯的枝椏間喘息。
好久沒有爬樹,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的手因為興奮而有些抖。
確認花園裡仍是安靜的,隔牆傳來的細細喧鬧和鼓樂聲給了他勇氣。
僅此一次,一次就夠了,他要出去。
他要去親眼確認一些事情,和被帶回宮殿起一天一天攢積的思念和痛苦要做出了結,否則他沒有辦法安心的成為『王子』。
亞爾斯蘭再次上路,他溜下了樹幹,低伏著身子快跑過花園和走廊,他的腳步很輕快,幾乎沒在走廊上留下什麼聲音,蹲在矮花叢旁躲過了巡邏的侍衛,躡手躡腳走經留守奴隸還在裡頭喝酒閒聊的矮房,目標就在前方。
他再次確認包裹替換衣服的油布包有打結確實,小心翼翼踩入僅容一個小孩蹲入的細溝內,然後,伏下,爬行。
一切都與上次一樣,視線不明,只不過上次是在大雨之中,這次則是在夜晚,不過沒有關係,水道是筆直的,而且洞口就在前方。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劇大的像要衝破胸膛而出,只要鑽過去,自由就到了,可同時一陣一陣的恐懼不停襲上,可摸索到的溝道像個深淵在吞噬他,冬季溝水的寒氣鑽入他溼透的衣褲裡凍得他發抖。前方,即將推開得木架外,又是什麼?
約好接應的達龍,真的會在嗎?
「殿下?」救贖般的低呼響起,前方有東西被拆除的聲音,達龍已經掀開木架,朝遲疑著的他伸出手。
他連忙握住那溫暖、厚實、帶著些硬繭的手。
將王子半拉半提出水溝,用自己衣袖替亞爾斯蘭擦拭著頭臉,達龍低聲催促王子趕緊換上替換衣物以免感冒。然而當亞爾斯蘭打開油布包時,他忍不住啞然失笑。
那明顯是套稍大的女性衣服,街燈昏黃下依然可清楚看見花朵樣式的刺繡鑲邊,以及胸口、袖口的裝飾珠子,還有整組的半透頭紗。雖然說偷跑出宮確實需要點喬裝以免被認出,但達龍真沒想過亞爾斯蘭會帶女裝出來。
「哪來的?」「玩遊戲贏來的。」亞爾斯蘭理所當然的說著邊迅速的將衣服套上,他扯下束起頭髮的帶子,甩了甩滿頭銀亮髮絲,用手指隨便梳梳權充整理,再由達龍幫他披繞上頭紗。
「這耳環是…?」頭紗繞到王子耳邊時,達龍認出了自己從絹之國帶回的貢品。黃玉,絹之國視為辟邪護身的美礦,小而圓潤,簡單精巧的耳環現在像寶石鑲在精美的臺座上般,在亞爾斯蘭細嫩的耳垂上散發著柔潤的光澤。
「因為想說要喬裝得像一點,所以我自己穿了洞戴上,穿耳洞可真痛。」王子直率的回答,顯然對這樣的舉動頗為得意。他舉起了纖細的手臂,上頭掛了兩個女式絞花手環,也是遊戲贏來的。在前幾日庭院的野餐裡下定趁節日溜出皇宮的計畫後,他就一直在用各種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準備著。
達龍覺得心頭像有石子蹦地撞進來般又痛又沉,話語哽在喉間無法成章,只低聲匆匆催促走吧,便將鞋子還濕著的亞爾斯蘭抱起走向巷口,而已經被繫在巷口許久的馬不耐久候,兀自噴著氣不安的跺步不止。
若是騎一身黑亮又精壯的戰馬艾布蘭會太過顯眼,因此達龍只能捨棄愛馬,牽了普通的拉車用馬出來,畢竟是平日不慣載人的馬,當他們坐上馬背時還倔降一跳,險些把兩人掀了下來,幸好達龍馴馬經驗豐富,並且一手緊扣在亞爾斯蘭腰際,才沒在剛離開王宮就發生意外。
「沒事吧殿下?」
亞爾斯蘭搖搖頭,將頭紗往下拉蓋住額頭,側身緊貼在達龍胸膛上,那裡傳來的體溫和心跳使他慢慢鎮定下來。
他們上路,再沒有高牆能阻擋自由翱翔。
噠噠的馬蹄聲輕快的響起,踏過石板街道將回音融進節慶嬉鬧的歡愉裡。達龍左手抱緊亞爾斯蘭,右手熟練的駕馭著馬匹向前奔跑,街燈快速的朝著反方向退去,他們得撿人少的巷子走,但無可避免總會穿過一些人群匯聚熱鬧蒸騰的地方,那時他們就得放慢腳步,假裝和所有人一樣沉浸在快樂的氣氛中,然後緩緩踱步到下一個巷口,才又加快速度與喧鬧逆向著分道揚鑣。
久違的自由讓亞爾斯蘭以為自己真的在飛翔,他貪婪的大口大口吸著皇宮外的空氣,哪怕那之中夾雜著許多牲畜腥氣、食物油膩,以及冬季草葉枯萎的腐味,仍使他感動莫名,那才是他熟悉的氣息。
回來了、我回來了!他在心底呼喊著,血液沸騰著奔流,身體輕盈到像是夢境般漂浮著。散落在大街小巷間的歡慶聲彷彿都成了歡迎他回家的回音,再快些吧!再快些吧!順著這方向跑下去,就是這條路,過去上學的私塾就在那方盡頭,然後拐個彎穿過個拱門,進到被兩側商店包夾的長街,越過這些曾經一起歡慶節日的人群,很好,沒人認出他來,即使有目光投射來,也只以為是一對兄妹、或者情侶、甚至丈夫帶著小妻子出外散心,他們忙著隨烏塔琴的節奏拍打手鼓,叮鈴叮鈴,咚搭咚搭,嘻嘻哈哈,街燈搖曳的火光使他們每個人都看起來既熟悉又模糊,背著這一切繼續前進,月光使熟悉的街角也了流動的錯覺,街道化作柔軟的潮水,推擁著離開的孩子歸來。
到達了,就是這裡!
馬被勒令停止時發出一串嘶鳴,引來在街旁歡欣閒聊的人們好奇的眼光,他們張望,不知道這對兄妹、或是情侶、或丈夫帶著小妻子的組合,興沖沖跑進這個小街區做什麼。
街還是原來的街,店還是原來的店,四周還是熟悉的,原來亞爾斯蘭生活過的屋子位址上,卻坐落著陌生的新建築,牆垣厚厚的灰泥上還沒有陳年的污漬,原先大到能伸出院子的老樹被修剪掉了寬闊展開的枝椏,禿著臂光著頂,替他俯瞰著一個進不去的門。
這改變使他震驚。
他的手和臉,剎那間熱度像被什麼吸走,全冷到打顫。
他聽著達龍向街旁的人詢問新房子的主人,那是個從未聽過得名字,因為忌諱前屋死過人,所以整個拆掉重蓋。當達龍再探問他奶媽夫婦的名字時,那曾經的鄰居搖了搖頭,證實了半年前兩人早死於葡萄酒中毒的流言。
他閉上眼,最後點希望也消散了。
一直以來,他都在逃避,因為沒參加到喪禮,因而在心底說服自己,其實奶媽沒有死,都是父王和母后要讓他斷了逃走的念頭,才編造了這些謊言欺騙他,只要他能夠順利逃出來,一定可以再見上兩人,即便是無法回到過去的生活,也要重新的、好好的道別,告訴他們自己正在努力成為一個真正的王子,要他們別擔心。
但實際上,一直編造謊言欺騙自己的,唯有他自己。
「還想去哪?」達龍強而有力的手臂成了支撐,摟緊如風中飛絮的他。
他想了想,咬咬牙,指了私塾的方向。
街景再次後退,拋下了後方猜測的竊竊私語,他們興致沖沖而來,憂傷鬱鬱而去,馬蹄激起街上塵煙。歷歷在目的往事彷彿前生已逝,如今他在這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今生,真相如牆成了阻隔回去的路,沿途灰白的牆垣使得曾經熟悉的街區竟像個荒原。
私塾的門半掩著沒鎖,他們很輕易的就踏入,放假了,靜悄悄的空間裡只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迴盪,遠方的喧囂沒能闖入幽靜的空間,全被風阻隔於牆外。
「我坐在那邊過。」亞爾斯蘭指了指緊密並列的矮桌最前方,現在那個位置,是否已經換了其他低階騎士的孩子使用?
「這是我畫的!」亞爾斯蘭驚嘆著摸著牆面已淡掉的塗鴉,一些清晰且歪七扭八的字是新的,誰也不知道這些孩子氣的破壞裡,夾雜了王子的真跡。
「原來我有長高啊…」亞爾斯蘭比擬著柱子上的記號,那是去年差不多身高的夥伴們互相幫忙劃上的,賭注是每人繳一塊糖霜千層酥,看年底古爾邦節時誰長得最高就獲勝。
他靠了上去,用碎石淺淺的劃上現在的高度。新的記號只有這個,或許明天,其他一起打賭的孩子們也會來到這柱子前驗收成果,也可能,他們已經有了新的打賭,而把這邊給遺忘了。
他們是否也會遺忘了,半年多前曾有個名為亞爾斯蘭,以為自己只是普通騎士之子的孩子,在這裡度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哭了,一開始是大滴大滴的眼淚簌簌掉下,然後是喘不過氣來的低聲啜泣,窄小的肩膀遏止不住的抽動著,那哭聲不大卻是撕心裂肺的傷痛,無家可歸的哀鳴。
「殿下…」達龍伸出的手被拒絕了,亞爾斯蘭抽泣著躲開,抱緊雙臂蹲下來泣不成聲。
無能為力的騎士只能站在那守著,揪痛的,等待王子替自己確認終結的過往哀悼。
一道煙火劃過夜空,炸出了瞬間的絢麗,接著又有幾道不服輸的煙花,衝上更高的夜幕,轟然綻放出消散前的炫爛。晚宴快要結束了,他們該回去皇宮了。
「殿下?」見亞爾斯蘭猛然站起,達龍趕緊伸手去扶,深怕他蹲太久突然起身會頭暈目眩。但亞爾斯蘭僅是搭著他的手臂,哭過的雙眸清澈如洗過的天青石般明亮,火光下堅毅的表情透著瑰麗的美。
「行了,我哭完了。」王子的臉上蕩漾綻起笑,毅然決然,堅定卻淒涼。「這樣我就可以徹底死心了。」


煙火照耀了他們回程的道路,富麗輝煌的色彩交錯閃逝,一道一道,輝煌了帕爾斯的夜空,讚嘆的呼聲此起彼落,今天確實該是全民歡慶的日子呵。
不耐載人的馬兒腳步凌亂,已經開始疲憊了。沿路上亞爾斯蘭不再說話,達龍也體貼的保持沉默,只是溫柔的抱緊王子,在馬背振動過大時低下頭來確認王子沒受驚嚇。
『我只會問這麼一次,請伯父您告訴我。殿下失蹤那次,您是怎說服王妃陛下來的?』雖然知道這屬於王子的家務事,他仍基於心疼而想要得到答案。『有什麼辦法,是能讓殿下更被陛下重視的嗎?』
『不是跟你說保持無知比較好嗎?你這蠢小子,知道了後你又能幹麼?』伯父雖然說得疾言厲色,卻是掩不住的苦澀。『你總是這樣,想說什麼就不經思索的說,一點都不考慮適當與否。』
『我只是擔心殿下…』
『我也擔心你!』伯父異常嚴肅的喝止了他再繼續追問。『殿下就像尚未雕琢的寶石,在適合放光之前,最好就這樣維持著不起眼的模樣就好。你如果真的擔心殿下,不如先鍛鍊好你自己。』
伯父的話是對的。現在,亞爾斯蘭已與過往做了徹底的告別,明日,他將會重新回到王子身份,成為溫和善良、悲天憫人的王位繼承者,把悲傷與懷念埋葬在今晚的夜色裡。而自己參與了這個轉變,可是否已做好準備,要把擔心化為實際的守護,替這令人心疼的王子擋下未來將遭遇的磨難?
達龍沉默著扯著韁繩,通過人聲鼎沸的廣場時,繁囂的吵鬧化成一整片嗡嗡地聲響,像潮水般沖過來、又自他耳邊退開,然後漸行漸遠。
回到暗巷裡,他們下馬,走進溝渠口,木架還維持他們離開前的狀態蓋在洞口,等待王子通過後返回現實。
亞爾斯蘭舉步維艱卻又神清氣爽,拆卸下那些喬裝,他把頭紗一拉扯下,感激的朝達龍淺笑。
「謝謝你,達龍。」彷彿剛才發生過的事情已被遺忘,那笑容沉靜靜的、仍舊稚氣無辜,火光在他臉上一跳一跳,使他的神情格外動人。
「殿下,記得耳環回頭趕緊摘下,傷口幾天就能癒合的。」達龍撐著木架好讓亞爾斯蘭蹲回溝道,邊仔細叮嚀著。
「不了,就這樣戴著吧!我想當個紀念。」亞爾斯蘭朝他擺擺手後伏低身子,鑽進洞內,或許是不好直視著對方明白說,但達龍仍清楚的聽到王子消失在溝渠口前的話。
「而且這顏色跟你的眼睛一樣,我很喜歡。」

 

 

++

「這可真不是個愉快的故事,太哀傷了,譜成詩歌估計要哭垮一堆少女。」
奇夫認真的評價。他覺得有些失落,或許在道理上,一個邁向王者之道的人,過去可以坎坷,但不適合憂傷。
「那麼,後來殿下你何時才真正能自由離開宮殿?」
「大概又半年後吧…」亞爾斯蘭抱著膝蓋,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般淡然。「父王聽巴夫利斯保證我夠資格參加軍演了,才讓我在那次操演中露臉。」雖說所謂露臉僅止於在皇宮正殿的露台上觀看兵士操演陣隊變化,然後朝所有人揮揮手致意,但自此之後禁令就自動消失了,他可以走出王太子宮,在皇宮其他地方走動,或者理所當然的步出宮殿,走到那些曾經偷偷摸摸才能到達的地方,但說也奇怪,後來他又去了故居改建的街區,或私塾幾次,雖然還是黯然,卻不再感到刻骨的哀傷了。
「那是因為已經下定決心了吧!殿下你是那種,真正、徹底下定決心後即使撞牆也不會回頭的人啊!」
浪蕩天涯看遍各種人事,總是玩世不恭的樂師難得嚴肅的分析著。
「是嗎?我有這麼嚴謹嗎?」
被稱讚的有些不好意思,亞爾斯蘭紅了耳根。聽到遠方似乎是耶拉姆和那爾撒斯在喊他,他匆匆的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落葉。
「嘿、殿下!」奇夫朝他舉起手,欲言又止。
「怎了?」
「沒什麼,殿下你去吧。」奇夫揮揮手,嘻笑著敷衍過去。
他本來很想問殿下是否知道有關於達龍的項鍊,那顆長年溫熱於胸口的青金石的事。

那肯定是另外一個精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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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之後只想慘叫…我為什麼會把一個預計兩段搞定的東西寫成兩萬字…(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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