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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借狗人終於不再堅持要帶他離開,紫苑喜出望外,連忙收起了刀跟上。兩人和幾隻狗在髒汙昏暗的巷弄中穿梭,雖然不認得路,但是方向感仍在,紫苑追在借狗人後方,知道對方確實將自己往城中心方向帶,不禁露出笑容。

 

借狗人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她邊按著熟悉的記憶前進,邊不時撇頭確認紫苑和狗群們沒給任何障礙絆住。

 

她真的不懂這兩個人,活在社會底層,各種人性善惡表現早已看遍,卻不曾遇到過這樣奇怪的牽絆,不像情侶,但也絕對不僅只於朋友。那樣莫名對彼此有著強烈堅持的感情,一個擺明要往地獄衝,另一個還說什麼都要跟上,這讓向來獨善其身的她不知做何反應才恰當。

 

此外,老鼠居然什麼都沒說這點也讓她越想越生氣,在幫對方處理了那麼多地下工作之後,她不是沒對即將登台才臨陣換計提出質疑,她還敢賭、箭都在弦上了楊眠是不會讓演出取消,畢竟會把火藍夫人的去世消息先壓下,待到婚宴後才公佈,因次老鼠完全可以依照原計畫,並且認為原計畫比較安全可行,至少在執行上,火燒兩軍府造成的混亂夠大,足夠使一旁軍營的駐軍疲於救火而無暇顧及城內其他區的騷亂,遠在南城鎮守的部隊,一時三刻也趕不及回到城內最深處,況且還有其他造反群眾將奪下城內重要幹道主控權,整體而言是個相當完美的計畫。

 

然而老鼠卻意志已決,不論怎樣追問,都只表示狀況有變,若不臨時更動部屬,恐怕反遭全盤皆輸。

 

『少來!如果這計畫比較好,你不會要我幫你把紫苑送出城!』

 

黎明時分,她按照指示行地道潛入已經被派來護衛的軍隊包圍的妓院,躲過院內其他閒雜人等注意,好不容易來到老鼠房內,本以為指示上要她運送的東西是什麼跟造反有關的武器,卻沒想到是已經被換好衣服染好頭髮、正沉睡不醒的紫苑。

 

『因為他是我的腳鍊,不先行解開,我無法盡情施展。』等待對方到來已久,老鼠坐在床緣平靜撫弄紫苑頭髮,似乎對於銀白到幾近透亮的髮絲不得不染色有些可惜。『同樣,我是他的手銬,不離開我他不能自由飛翔。』

 

跟紫苑的約定成為他最大的制約,限制他不至於奔向毀滅:不要大肆虐殺,不要和要復仇的對象一樣。然而這麼一來,長年累積下的仇恨又該放置在哪?

 

他看清了自己的結局不願再多拖著紫苑下水,這是他能夠想到且做到最好的方法。

 

『拜託你說狗話,人話狗聽不懂謝謝!』

 

即使知道這已經是對方願意讓她知道最最真實的坦白,借狗人依舊忍不住要回敬一下平日老被調侃的爛賬。

 

『抱歉啊忘記狗腦程度有限,那我就簡單給妳狗兒能懂得命令吧!』

 

聽懂是一回事,處理突發狀況又是另一回事。

 

「是你家少爺自己亂來,到時可別怪我收錢不辦事啊混帳!」邊跑邊低聲抱怨著,借狗人衝過街口大力踩過水窪,污水飛濺,噴到一旁正在行走的路人,惹來一串咒罵,緊跟在後的紫苑雖然不及停下腳步,還是習慣性的發揮良好教養向那人道歉。

 

「快跟上來,天要黑了,別浪費時間!」被迫稍緩速度,借狗人頭也不回的提醒,兩側狗兒聽到主人的話,也彷彿在催促般一同汪汪叫了起來,甚至還跳起來頂了下紫苑,要他快些跟上。

 

「借狗人,老鼠…到底要做什麼?」跑步中說話險些咬到舌頭,紫苑焦慮的問。

 

老鼠什麼都告訴了他,唯獨最關鍵的一件事卻瞞得絲毫不透風,即使到昨日深夜的對話,都依然對最終決定保持緘默。

 

這讓他煎熬,彷彿被突然拋上岸的游魚,只能看著潮水退去,卻抓不住任何一點水沫。

 

他厭惡這種被拋棄感,即使知道對方是出於善意。

 

 

 

++

 

回到房間時,解藥的藥效已經開始生效,原本視線模糊的雙眼已能清楚對焦,然而激烈打鬥之後的疲憊、以及傷口被針勾拉開的撕裂疼痛要預防更動計畫過程中風聲走漏,所費心思與拼勁更勝以往,也逐漸擴大,這時候最應該做的事情,其實是躺上床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以待明日更艱巨的困難來臨。

 

偏偏他的精神卻和身體沒能同調,異常清醒起來。

 

強制要紫苑脫下外衣,他心疼的給那些外翻滲血的傷口抹藥,沉默凝結了空氣,即使火盆裡木炭發出細碎的爆裂聲,也沒能打破寂靜。

 

千言萬語該從何說起,他得理出個頭緒,還是從最遠的開始解釋吧!關於不該發生的交集,不在計畫裡的悲劇。

 

「那是我剛掛牌,他第一次來我這的事情,大約兩年前。」平日擅長的言語好像突然都棄甲遁走,他得費盡心思去拾起才能組合成適當地字句。「毒是下在酒裡,基於我從不送人東西,為了讓楊眠放心我還特地要求交換之禮…總之,他收下了,我以為這樣就能夠結束,事實證明果然當時太天真。」

 

他努力翻攪起潛藏深處的秘密,發現雜亂無章。「後來,楊眠依舊安然無恙,我不知到他是基於對一個歌妓的輕蔑還是本就多疑謹慎,本來他只要喝下,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情。」

 

失去一次機會並不打緊,原本師徒二人就沒想過能夠輕鬆得嘗心願,多年來的潛伏練就他們無比的耐性,第二次、第三次,總會有一次能成功。

 

諸事繁忙,他也無暇那瓶毒酒後來到底怎樣,直到為了調查紫苑身世,買通的將軍府家僕回報關於火藍種種症狀,他才知道楊眠早把那酒轉送。

 

沒有解藥的毒,越是企圖用藥物治療就越會激發體內免疫崩壞,死亡過程是種慢性折磨。

 

「雖然是意外,但你的母親確實因我而死。」殺人兇手還去探望被害人,除了感慨,還覺荒唐,這股荒唐甚至擴及到他過往所有為復仇所作過得努力,血腥與空虛原本就相連相依,重複審視傷口更讓人無力,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填補死者曾在世上占有的位置,情感、歲月、生命,永遠無可代替。他驟然感到淒涼。

 

將火藍的髮夾交給紫苑,默默看著對方顫抖的掀開包裹的帕子,幸好包得很嚴實,剛才打鬥時才沒壓壞。

 

「你覺得…我會原諒你嗎?」

 

紫苑終於開了口,說了進房間以來第一句話,饒是有所準備,依然哽咽。

 

「我不會要你原諒,因為我比誰都懂,這種事情永遠都無法原諒。」

 

不管是什麼理由,結果都是鑄成他們母子生死永隔,也使他永遠得以這個奇異的模樣活著。

 

他故作瀟灑好掩飾自己的悽愴。「就如同我不曾打算原諒傷害過我的人一樣,你當然也無須對恨我感到愧疚。」

 

紫苑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髮夾細細的啜泣,直到現在他才開始有了實感,明白母親真的已經離他遠去,世界上唯一永遠不求回報、無論何時都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人,已經永遠不在,明白這份事實的痛苦無人能分擔,他想壓抑腦中不斷蹦出的回憶,卻只能徒勞的化成眼淚,點點滴滴彷彿無盡。

 

遲疑許久,老鼠才決定把手放上紫苑肩膀,原本只是想輕拍安撫,但才剛觸及,紫苑已經直接埋進他臂彎裡,把哇哇哭聲壓在他胸口上,如此反而讓他放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手,任由對方將眼淚濕透前襟。

 

他希望對方可以多笑笑,卻沒想到老是惹對方哭。這個世界太多紛雜、太多混亂,唯有悲傷時,他們才能恢復為普通的十六歲孩子。

 

「我才沒有打算原諒你!」紫苑吸吸鼻子,猶掛淚痕的抬起頭。「絕對不會!」

 

「這當然。」老鼠黯然,接受這裡所當然的宣判。

 

「可是,我還是喜歡你。」

 

突如其然的告白,讓老鼠驚詫的睜圓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對方。

 

「我還是決定,不離開你。」慎重的放慢速度說完,紫苑認真的直視著老鼠。

 

他們如此相似,都有著難用三言兩語言說的身世,也有著同樣錐心刺骨的失去,還有著同樣渴望能夠柔軟待人的心。

 

以前不明白不能體會的,現在突然都明白了也刻骨銘心了,他覺得自己突然升高起來,站在與對方平等的線上互望。那不完全是老鼠一個人的錯誤,他只是被時代、被悲劇推著走。已發生的事情不會因為原諒與否就一筆勾銷,但是一直思考同樣的傷痛,那將落入與薄雪同樣的精神困境,直到把人逼上絕路。他既然曾經企圖拉住老鼠,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跟著走上同樣的路。

 

他願意只擁抱悲傷,但不要記下冤仇帳。

 

他再次確信自己與恨無緣,即使事到如今,他依然決定選擇繼續信賴對方。

 

可以的話他甚至希望,自此以後兩人都不需再面對這些痛苦的事情,過往俱忘,歡笑日常,自此只談平順安寧時光。

 

「那可真是美好的理想!」

 

「你又要笑我了對吧!」

 

「不,我認真考慮了一下可能性,不過只要有你在,我的日子貌似就不得安寧!」

 

本以為可以難得不被嘲笑又在蓋空中樓閣,結果還是難逃被打槍。臉上淚痕未乾,紫苑已經又笑起來。「好就好你不能乾脆點嗎?幹麼每次都非要挑我語病!」

 

「難道不是?一想到要照顧個老哭到像女孩子的少爺,我就覺得開始頭痛!」

 

「我沒事也不會哭好嗎!而且真要哭,我也只會在你面前!」

 

「陛下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但是容我拒絕獨享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醜樣。」老鼠說罷原本想大笑,結果一激動反而牽動腰傷,只能按著側腰皺眉忍耐,辛苦克制著以免因大笑而加重傷勢。

 

知道對方其實早就疲憊不堪,也不想被對方繼續調侃,紫苑這次不客氣的將老鼠按倒床上要他好好休息,原本平日而言對方肯定能瞬間將他反手壓制,但是今天或許基於力氣耗盡,也可能難得想坦率的撒嬌,老鼠居然絲毫沒有反對的立刻乖乖躺好。

 

不過躺好之後,老鼠掀開了被子一角。明白對方要自己一起睡的意思,紫苑開心裡帶著害臊,暗示對方背後有傷不好躺,還是去趴桌子睡比較實在,沒想到老鼠卻理所當然的又拉了他一把。

 

「要趴,床也能趴。」他似乎突然想到什麼,不懷好意的一笑。「要是嫌床不夠軟,陛下要趴我身上也行哈!」

 

是平常的模式,令人困擾又無從還嘴。

 

紫苑放棄動用已經哭到疲憊的腦袋,反正就算清醒狀態也幾乎沒辯贏過對方。乖順的鑽進被窩裡,觸到老鼠的手掌依然冰冷,他憐惜的用自己體溫較高的手心貼緊,希望能讓對方身子快些溫暖。

 

「別忙,快些睡了!明天等我登台唱完,我們就離開這,遠走高飛。」

 

似乎怕自己忘記什麼般,老鼠突然又正經起來交代,他本想抽回手,但是紫苑握得很緊,也只好隨對方的意。

 

「那你本來那些計畫…?」

 

「別擔心我,你就先躲著,晚上我會按你給的地圖逃出來會合。」

 

「躲哪?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我可以幫忙…」

 

紫苑激動的要爬起身,老鼠卻順手環緊他,逼他趴在自己胸口不得起來。「你呀…想耍帥還早呢!我都相信你的地圖了,你也相信我就是了。睡吧!明早我叫你起床時可別賴床!」

 

被這過於親暱的動作弄的害臊起來,紫苑開心中帶點尷尬,不敢再亂動,閉上眼睛督促自己快點入睡,不閉上眼睛沒有發覺,放鬆身體之後才感受到疲憊果然洶湧而上將意識掩蓋。

 

烽火遠歇四海平遂,街坊排場風憲。

 

新樓起連綿,把臂傾杯,盛宴又華筵。

 

老鼠貼在紫苑耳邊,小聲哼起歌來。

 

雖然是有些久的曲子,卻承載了歷久不衰期待,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聽道有人又拿出來翻唱。描述太平盛世的歌詞,有些造作,但也令人嚮往。

 

老鼠溫柔的哼聲像春風般,輕撫著昏昏欲睡的紫苑安穩沉入夢鄉。

 

百年靜好、太平歲月,仙亦情願謫凡間。

 

雲雁樓前呈祥瑞,霜花酒裡醉和弦,阡陌戲、芳郊綠野樂遊園。

 

真能又有那樣美麗的地方嗎?所看到的都是安寧和諧欣欣向榮,日子平淡卻不需要在意是否有殺戮和血腥。沉入熟睡之前,紫苑依稀思考。又或者,能夠有那樣平穩的時光嗎?睡前都可以聽著這樣輕哼歌唱,不為媚笑他人、不為屈從生活,只為自我的喜怒哀樂…

 

 

 

歸來向晚,喧鬧慶,日日似佳節。

 

似佳節。

 

空靈的歌聲嘎然而止,呼應歌詞般隨即幾聲巨響,巨大的煙火炸開在方暗下半邊的空中,金線銀花散射,在舞台正上方傾獻短暫輝煌。

 

巨大的煙火不僅舞台一帶可見,遠方巷弄間奔跑的紫苑和借狗人亦忍不住抬起頭,看向狹窄屋簷交錯遮掩之下仍阻不住的絢爛,在頭頂一再盛開,四面八方所聞皆是歡聲雷動,許多城藩裡居民都不曾見過如此美麗的煙火,皆忍不住停下手邊動作抬頭看向天空。

 

同一時間,靜止於伸長雙手之姿,昂首凝視煙花不斷升空,伊夫在舞台上露出無人能解的明艷笑容。

 

那笑容似乎在召喚著什麼。

 

沉醉於歡聲雷動之中,無人察覺有任何異狀,就在伊夫緩緩垂下雙手的下一秒,原本應該向上的煙火突然全轉了方向,破空呼嘯低空平直飛來,擊中架設於舞台之前專供高級官員歇坐的棚架,衝擊力道伴隨煙火炸開的光亮掩蓋了傷者驚惶的慘叫,木搭棚架劇烈搖晃發出吱嘎的傾頹預告,只霎那之間火海蔓延開來。

 

後方民眾不明所以,只見前方一串煙花閃亮連續閃爍,呼喊都被煙火炸開的巨響掩蓋,還以為這也是節目中一部分,依然喧鬧歡騰不休甚至想向前擠好看清楚些,絲毫不知前方不少人正頭破血流的在哭喊。

 

意外來的讓官員們措手不及,還在部屬促擁下要逃離,第二波攻擊已經連發不斷地以煙火為掩護再次射來,彷彿已經計算好官員逃走的方向,在連續爆裂的強光之中,加倍的火藥除了加快棚架傾倒壓下的速度,還直接命中了舞台前方兩大支柱,白光消散之後烈焰尾隨跟進,火光如龍攀柱捲上開始搖搖晃晃的舞台,臺面傾斜,被氣流捲起的紫苑花沾著火苗漫天飛舞,千萬朵齊飛向半空,燃燒的瞬間無比絢爛,伊夫立於其中,暗紅衣袖飛動如大展羽翅的浴火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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