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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砍只是虛劈,饒是如此扶蘇仍是被突然生變的一劍嚇呆當場,半天發不出聲音。

「一軍之帥是這樣當的?」蒙恬大喝有如雷聲,此客他不是以臣下身分出聲,而是以保護者、指導者的身分,如此胡鬧的作為,扶蘇怎做的出來?

四周的吵雜掩蓋了兩人說的千言萬語,剩下的只有凝望,扶蘇臉上的髒污被淚痕刷開了一兩到白線,看起來有點可笑也令人心憐,蒙恬自憤怒轉好笑,難道扶蘇以為這樣一點小傷就會要自己命?想繼續出口斥責,又因著那樣溫柔的眼光開不了口。那是擔心而精神緊繃後看到自己而放鬆的神情,扶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這樣安心之後的一笑有多打動人心。

「會勝利的!」蒙恬大聲的說著,說給自己也是說給將士們聽,更是說給扶蘇聽。

「我...」扶蘇還來不及傾吐心中的擔憂,四周包圍保護的陣勢已經開始散亂,匈奴正在發動最後一波掙扎,個個以一擋百瘋狂開斬,眼看殺死扶蘇或蒙恬無望,匈奴皆心生退意,至少不能戰勝也要活著逃走,邊逃邊打一直都是匈奴擅長的。

蒙恬無暇顧及扶蘇落寞的神情,接過小隊長遞來的大刀,揮軍追上,誓把匈奴一口氣逼出邊境百裡之外。

「全軍得令!追!!」

扶蘇本來也想衝過去,但是看到蒙恬嚴厲的眼神,卻步不敢前進。眼看蒙恬其實傷無大礙,一咬牙,拍馬掉頭回往城裡衝,四週的匈奴兵幾乎都已經被秦兵砍殺殆盡,回路順利許多,遠遠觀來扶蘇的千里白馬有如一枝白梭,平射向城。

用餘光確定扶蘇已經接近長城,蒙恬才鞭策戰馬加快速度,匈奴已經開始脫離和秦兵糾纏的範圍,散散亂亂的往北方逃,根據過去經驗只要能逃走,就會有機會在集結。這次蒙恬絕不會再給他們機會,必要追到底而且一個不留。

風向改變了。

匈奴人分散方向逃走,蒙恬的大軍也按照計畫兵分三路追擊,每三路再分成左右中三鋒,中鋒是精銳向前追擊,直衝匈奴要首,左右鋒再自兩側包夾,將禍害永遠殲滅。

馬匹飛馳的聲音壯麗無比,勝利在前方等著大家。

秦軍從未如此有信心過。


++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扶蘇輕輕的亨著,一旁的蒙恬眼神溫柔,親自替他換洗傷口膏藥。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俊秀的臉不時因為牽扯到傷口而微微皺眉,但仍努力表現出無畏傷痛的勇敢。蒙恬看了苦笑連連,對於從未真正上過戰場的人來說,這樣的傷口即使大呼小叫都不為過,殿下真是愛逞強。

「這歌是...?」

「南方小調,母后很愛的歌曲。」扶蘇試著伸了伸手臂,沒有甚麼妨礙,明天依然可以照預定的行程親自去監工。打擊匈奴的計畫大勝,匈奴亡逃三百餘里,幾年之內應該是無法回來騷擾邊境,築長城終於可以不再被迫打斷,順利進行了。

蒙恬點點頭,跟著輕輕哼唱。好久沒有回到南方,扳指算算,自己竟然已經再這個荒涼的邊境待了十年多,突然聽到這樣溫柔的小調,思鄉情緒被勾起,難得的寂寞感充溢胸中難以言喻。

突然想到甚麼,蒙恬取出一個包裹。

「這是...」

「我依照約定取回來了!」打開破布包裹,露出的是幾截斷裂的木柬,上面的字跡已經不太清楚,但是那東西對扶蘇來說再熟悉不過。

蒙恬點點頭,點起火將破散的木柬焚毀,即使曾經有人知道這假詔存在過,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太子的越權。

扶蘇欣慰的笑著「我就知道你做得到!」不知何時,兩人已經捨棄了那些無謂的稱呼,直接用你我來對待彼此,沒有身分差異、沒有階級之別,在混亂之後的和平之中,只是"你"跟"我"兩個人而已。

「這樣就不會有人能害你了!」淺淺的一句話,卻包含了千萬心意,不知是否因火光影響,蒙恬黝黑的臉似乎閃過一點紅暈。

扶蘇側著頭看那火焰吞噬著薄薄的木片,火光映在他臉上時明時暗,偷偷想像著,蒙恬獨自彎著身子在在匈奴人拔營之後的雜亂土堆中,尋找著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他不會讓其他人看到這些東西所以必定是私自行動,邊找又邊怕被部署注意到,還要集中精神不能漏了任何一小片碎塊...

「笑什麼?」

「沒有!」扶蘇雖然這樣說,嘴邊卻綻著比春風還溫煦的笑意。「只是覺得─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真好!」

胸口一緊,蒙恬窒了半晌無法回答。暖流在心中流竄,可是他什麼都不能說,也說不出口,他害怕就這樣脫口而出會嚇壞了對方,也怕這樣微妙的氣氛在莽撞的開口下破壞,他只能跟著笑,然後,伸出手,握住對方的手。

「我發誓會跟隨你、保護你!」他很認真,非常的。「永遠,你都是我的王!」

這次的發誓不似先前那樣是為了國為了公,熾熱的眼神裡面寫滿的是私是情。不管對方能不能接受或了解,對也罷錯也罷,他都一廂情願了。

「你可以再唱一次嗎?那個南方小調!」

「你說"山有扶蘇"?」扶蘇有點意外,他以為軍人不會喜歡這種靡靡之音呢!「我從沒認真唱過...」

「我想學,沒關係的你唱吧!」

扶蘇猶豫了一下,輕啟朱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山有扶蘇…


++

在災難來前,我們躲避著現實偷偷作夢。在沙塵中辨識對方,在廢墟中擁抱對方。

災難來後我們才知道恐懼,要是知道曾擁有了什麼僥倖,我們還會如此後悔嗎?



「父皇駕崩?」

扶蘇手顫抖的抓不住詔書,跌坐地上。

雖然早就知道始皇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又因為親理萬機過度操勞,還堅持著要到處巡遊不畏舟車勞頓,必定會出病的,怎之不但不止病,還就此一病不起。

『子扶蘇屢忤逆朕躬,不仁不孝,著即賜死,朕歸天之後,立次子胡亥為嗣君…欽此。』

莫須有的罪名千斤般重,打的扶蘇暈頭轉向。不可能的,父皇遠在各地巡遊,不可能知道他和蒙恬之間的事情,不管是之前的假詔和兩人的私情都不可能。

「殿下,請!」來使冰冷的將寶劍遞給扶蘇,只是扶蘇的手抖,怎麼也抓不住劍。父皇竟然要他自裁,這怎麼可能?雖然父皇長嫌他不夠強硬、沒有擔當、太過善良等等,但是他仍然知道父皇是重視他這個長子的,怎會在遺言中欽定要他死?

「父皇...這就是你的決定?」扶蘇淚水滾滾按著胸口,在邊疆這幾年他一直在忍耐著,自認為已經成長許多,並且積極準備要回都後一展長才,怎知他年輕的生命就要結束在黄沙之中,而且還是血肉之親所做的決定,無情,也無理!

來使眼見如此畫面非但沒有同情,還冰冷的催促「嗣皇帝已經在柩前即位了,請殿下快上路吧!」

扶蘇嘆了口氣,父要子死子不能不死,緩緩抽刃,劍光白亮的刺眼。

「等一下!」蒙恬猛然伸出手按住扶蘇的手「殿下冷靜!詔書可能有詐!」

使者憤怒的咆哮「大膽!竟敢懷疑詔書真假?」

蒙恬冷笑連連「自然不敢,只是陛下使臣率三十萬眾守邊,並且命公子前來監軍,是委大任而寄厚望。反觀二公子卻一向不得聖心,今派使者前來,聲稱皇帝已傳位於他,並令殿下自殺,除了有詐我無法想到其他理由!」

使者不怒反笑,好像抓到什麼蒙恬的把柄,手揚聖旨得意的宣布「早聞將軍有叛意,今一觀之果真如此。將軍聽著:『大將軍蒙恬,受恩深重,卻勾結公子扶蘇,陰謀造反,狼子野心,罪不容誅,著即引頸自裁,不得有誤。』」

扶蘇憤怒的哭吼「恬...將軍一心為國,鎮守邊疆十幾年,若有心要叛早已出手,何必等到如今?要我死可以,將軍絕不能無罪就戮!!大秦絕對不能沒有將軍!」

來使鄙視的看著週遭一樣悲憤難耐的將領,似乎這是一場可笑的鬧劇,他搖搖頭轉身要走。「你們竟敢妄議遺詔真假,寧苦選擇歹活不要好死,無所謂,等著皇上治罪吧!」

扶蘇咬牙飛快的搶過劍,衝上前去一劍刺穿來使的胸口,突然生變連盟恬都來不及阻止,使者睜大眼睛看著穿透胸口的劍,怎麼也不敢相信太子竟然膽敢殺他。

噗的一聲,劍鋒猛然抽出使者胸口,只見鮮血噴了扶蘇滿臉,來使軟軟的倒下手還想抓住他衣擺,被扶蘇一腳踢開。蒙恬等將領全驚愕的無法做聲。扶蘇殺了使者,隨即冷冷的將劍刃架到自己頸上「父皇總說我不夠堅強果斷,果真如此!」

「殿下!」

蒙恬見情況不對衝上去,但只接到一個摔入懷中的柔軟身體,眨眼就沒了氣息。

「殿下...殿下?這...不該這樣...殿下!」

扶蘇的臉上只有最後的淚水滑下,沾在蒙恬手上,那是不甘心的淚水,對父親對命運也對自己。

蒙恬憤怒的抱緊扶蘇的遺體嘶吼,跟隨使者一起前來的軍隊在外等待已久,聽到使者被殺蜂擁而入,其他將領見局勢混亂不敢妄動,紛紛被壓制住。

蒙恬一手死抱住扶蘇的遺體,一手拔刀和意圖圍捕他的眾多士兵周旋,但由於對方人多勢重,又因為一手抱人而行動受制,蒙恬又死命互助扶蘇遺體不讓傷及,身上傷痕逐漸增多。失血的暈眩讓他只能勉強衝殺,無法像平時那樣威猛無敵。

士兵們一開始不感硬衝,後來劍已經將其他將領都捆起,沒有人可以救蒙恬,都壯起膽子,輪番上前砍了就跑,藉此消耗蒙恬體力。

「嗤 !」

不知從哪身來的一刀刺過蒙恬手臂,瞬間的無力再也扛不住逐漸冰冷的身軀,扶蘇摔在地上,蒙恬撲上前搶救的當兒士兵一擁而上,拉手扯腿終於拼了命將他架住,有的則上前搶過扶蘇遺體。

「放開我!我無罪!殿下──別碰他!殿下───」




++


什麼是罪?該怎樣定義,才能確定一個人真的罪當該誅?

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巉萬餘裏,其中不能無絕地脈?萬里長城,我斷的地脈中恐怕有你。安邊攘外,毀的是誰的未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從未如此懷念邊疆的蒼涼,還有你被風沙弄得淚流滿面的模樣。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狡童啊,何以不再與我言呢?狡童啊,何以不再與我食呢?思君之故,不能餐、不能息。

千年之後長城仍在,問城,城能答否?


蒙恬者,其先齊人也。恬大父蒙驁,自齊事秦昭王,官至上卿。…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為秦將,攻齊,大破之,拜為內史。秦已並天下,乃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築長城,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裏。於是渡河,據陽山,逶蛇而北。暴師於外十餘年,居上郡。是時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寵蒙氏,信任賢之。而親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則參乘,入則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為內謀,名為忠信,故雖諸將相莫敢與之爭焉。

始皇欲遊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巉山堙穀,千八百里。道未就。

始皇至沙丘崩,祕之,群臣莫知。是時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車府令趙高常從。高雅得幸於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為己也。因有賊心,乃與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陰謀,立胡亥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賜公子扶蘇、蒙恬死。扶蘇已死,蒙恬疑而複請之。使者以蒙恬屬吏,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為護軍。使者還報,胡亥已聞扶蘇死,即欲釋蒙恬。趙高恐蒙氏複貴而用事,怨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陽周,令蒙恬曰:「君之過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內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系,其勢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於咎也,將以諫而死,原陛下為萬民思從道也。」使者曰:「臣受詔行法於將軍,不敢以將軍言聞於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巉萬餘裏,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藥自殺。

《史記‧蒙恬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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