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達亞,長篇未完


細細雨絲打在向晚的葉克巴達那下城街道上,將飛騰的塵土按回了地面,烏雲使夜色提早降臨,倉促行走的人們交集穿梭,一戶戶的燈火點亮,紅黃紅黃著閃動暖了人心。
男子艱辛的在巷口徘徊許久,最後像是總算下定了決心般,舉起左手在一個低矮的木門上敲了敲。
彷彿早就知道會有訪客,門立刻吱呀的被打開,探出了年輕女子冷漠的臉。
「不是早就說別再來了嗎?」
「我送點東西給妳們就走。潔瑟敏,瑪加莉絲還好嗎?」
「我們不需要你一直送東西來。」
「但是我昨天到今天都沒看到妳們的炊煙,很怕妳們餓著了。」男子溫婉的笑著,再次以左手斜躺提起地上的麻袋,右邊袖子則空蕩著隨著身體擺動輕晃。
見對方被拒絕也無改溫和體貼的態度,潔瑟敏硬裝出來的堅強也無法再撐下去,望著男子被雨水打溼的衣襟,她嘆口氣搶過沈重的麻袋,讓開了門後的道路。「快進來吧!雨要變大了。」
「多謝。」「不用謝,就當跟你借的,以後遲早都會還。」
男子已經習慣了潔瑟敏這種逞強的回應,只是苦笑著搖搖頭。他踏入屋內,有些笨拙的用不習慣的左手擦了擦頭臉上的雨水。他的左手臂上滿是舊疤,手指也有些變形,導致動作不僅遲緩而且艱難,很明顯是從戰爭中殘存下來的士兵。在國土動盪的去年,他和許多帕爾斯男子一樣投入戰爭後,生死存亡便由不得他們自己決定,待到解放王終於平定了國家,安排殘廢無法作戰的士兵除去役務,他才終於能夠返家,雖然缺了慣用手使他生活大大改變,不過相較起失去性命,已經可說相當幸運了。
「我給妳們帶了小麥和麵粉,還有些蕃茄和洋蔥。」發現潔瑟敏將麻袋放到桌上就不去動了,男子連忙提醒她。「裡頭有兩個披塔餅,剛才趁小販收攤前買的。妳們應該還沒弄晚餐吧?」
越聽男子這樣絮絮叨叨著關心,潔瑟敏眼圈一紅半真半假的怒推開麻袋,用力的坐了下來低低啜泣。似乎是聽到了前方的動靜,後方房間裡傳來嬰兒的哭聲,以及母親慌忙安撫的哄聲。
「瑪加莉絲……」男子正想轉身往後方房間走,潔瑟敏卻惡聲惡氣的阻止他。「不許進去!卡帖爾,你還嫌她受的刺激不夠嗎!」
卡帖爾為難的止住腳步,目光卻仍鎖定在通往後方房間的走道。「我……我聽到街坊鄰居在說,昨天她抱著孩子出門閒晃,又被人家圍起來欺負,孩子還差點出事,所以想來看看她。」
「事情都發生了,你來看能怎樣?你只有一隻手,能打得過那些貴族?」潔瑟敏抹了抹眼淚,恨恨得說著。「那嬰兒死了說不定好些,魯西達尼亞的禽獸留下的種以後能是什麼好貨?趁什麼都不知道時死掉也不錯,省得長大懂事了才被打死那更悽慘!」
「潔瑟敏!」卡帖爾驚詫的喊。「那嬰兒再怎樣也是妳姊姊的孩子!」
「那是魯西達尼亞人的孩子,不是姊姊的。」潔瑟敏冷淡的回瞪。她當然知道那是姊姊懷胎十月生的孩子,做為家人應該要對之滿懷親愛,但那金髮金眼的模樣太過明顯標誌了不堪的過去,再再提醒她們曾被魯西達尼亞人蹂躪過的數個月,不用街頭巷尾的鄰居予以惡意相待,她自己就已經想先掐死這個孽種。
但是姊姊已經瘋了,嬰兒成了她情緒穩定的唯一條件,潔瑟敏無法想像,要是自己把嬰兒奪走處置了之後,認不得人、只會傻笑尖叫的姊姊會惡化到什麼地步。為此,她只能忍受著姊姊抱著這個嬰兒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然後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充滿恨意的王都居民追打、欺侮後,還得由她去收拾殘局。
「我很抱歉,如果我那時候在王都,能保護她……」「夠了,同樣的話說再多都沒有意義。」望著眼前慚愧而頹喪的斷臂男人,潔瑟敏無奈的搖搖頭。如果沒有魯西達尼亞人的入侵,這個溫和體貼的好男人原本將要成為姊姊的丈夫,他們會舉辦一個帕爾斯傳統的婚禮,將有親朋好有的祝福、豐盛的筵席以及成打的禮物,很快他們還會擁有可愛的孩子,純粹帕爾斯血統的孩子。
她當然明白把仇恨放在無辜的嬰兒身上並不適切,但真正的魯西達尼亞人已經遠去,隨著敗戰,席捲走大部分葉克巴達那的財富後,由那詭計多端的王弟吉斯卡爾領著,被解放王趕離國境。可惜民眾尚未獲得喘息,隨即而來的王室內戰又使得本就疲憊困頓的王都更加破敗,解放王登基後光是重建就耗費了大量心思,四周他國也隨時覬覦著企圖再次入侵剛重新站起的帕爾斯,一連串的波折造成許多原本在一年前富裕度日的居民家破人亡財產散盡,貧窮困苦與疲憊讓他們滿腔仇恨卻無處宣洩,於是再見到這個有著魯西達尼亞標誌的嬰兒時,在心中壓抑已久的、積累發酵的憤怒情緒便會無法克制地爆發。
「即使我忍耐著,其他人也遲早會來殺掉這個孩子吧!」潔瑟敏冷酷的說著,像是在說其他人的事情一般。
卡帖爾悲憫的看著因仇恨而顯得陌生的女子,他只能哀傷的緘默,戰爭毀壞的不僅是他的身體,也毀去他的意志,在領受徵招,披上鎧甲踏向沙場前,他曾意氣風發的以為帕爾斯男子勇武剛毅必當凱旋歸來,結果真正上了戰場才發現完全不是那回事,再多的勇敢都拼不過致命的一刀、奪魂的一劍、或莫名的濃霧和火焰,死亡的恐懼使人失卻了理智,退回最本能的求生欲望,瘋狂、歇斯底里、醜陋,經歷過那樣地獄的人對於仇恨要不變得過份敏感,要不就是心死麻木,如他這般。
沉默在各懷心思的兩人之間擴散,只剩下低低的歌聲自內側房間流洩出來,那是瘋女子瑪加莉絲在唱著童謠,帕爾斯所有孩童從小都是聽著這首曲子長大。
「我走了。我接下來便不太會來打擾妳們了。」卡帖爾又望了望被阻止進入的方向,艱難的開口。「我接到新的徵召,宰相大人準備執行新的水利通道建設工程,所有曾經擔任過工程兵的人都得去。」
「是嗎……也好,水道早些弄好大家才方便,這條街的井已經只剩一個能用了。」潔瑟敏意興蕭索的胡亂回覆,偏過頭權當作是送客了。
知道再待下去也沒意思,卡帖爾以扭曲變形的左手費力推開木門走出去。門外已經是夜幕低垂,雨停了,晚風涼的使人哆嗦,幾點黯淡的星子在洗淨的雲層後費力閃動。
失去一臂使得滿腔心事的工程兵重心不太穩當,他一歪一簸的走著,憂傷的沒入夜色中。
而溫柔沙啞的童謠歌聲則不斷持續,遙遠的送行到最後。


++

他聽到了窗外鳥鳴啁啾,才知道已是白天,陽光透過窗簾將細微的影子印在枕褥上。
翻個身,旁邊還殘留著餘溫,原本一同入眠的人卻已經離開。失望的揉揉眼睛翻身坐起,亞爾斯蘭抓了抓睡亂的髮絲,伸個懶腰緩慢爬下床。
達龍的黑色披風還掛在床尾,也表示人僅是暫時離開。他原本失落的心情又雀躍昂揚起來,撈起披風搭在自己肩上。過去,達龍的披風在他穿起總是要拖地的,現在,他披著披風原地轉了一圈,鑲著銀邊的黑色布料便輕盈隨著動作飛起,垂落時正好能騷到他的腳踝。
自己真的長高了呢。滿意的想著,他便這樣披著騎士的披風往床沿一躺,翻滾將自己捲成一團黑,然後嗅聞著披風上達龍的氣息與淡淡皂角香。想像戰士風塵僕僕自巡防邊境回來後,急著清潔洗滌去血腥穢臭,好以乾淨的原本面貌來擁抱情人。『達龍!達龍!』閉起眼,他在心裡羞澀甜蜜的輕聲呼喚,覺得臉燙了起來。
房門就在這時候開了,端著早餐踏入的騎士,看見床上先是像小孩子做壞事被逮到般天真著先是一臉錯愕,隨即緊張的想扯開裹在身上的披風,反而被過長的布料絆住而滾下床的少年國王,連忙三步併做兩步將早餐托盤往一旁茶几上甩,急著撲上去拯救反應不及的亞爾斯蘭。
「陛下,沒事吧?有沒有哪邊摔痛了?」撈起懊惱扯著披風的國王,兩人對看幾秒,最後一起笑了出來。
「早安,達龍。」甜笑著將雙手環上騎士頸子,亞爾斯蘭忍不住在達龍頰上輕吻。
「早安,陛下。」寵溺的回吻了精神恢復良好的國王,達龍以指為梳順了順銀白柔細的髮絲,戀戀不捨的又將情人摟進懷裡。
將頭抵在情人肩頭,已經是重複過千百次的動作,卻永遠不嫌過多。被融融的溫暖包圍著,亞爾斯蘭嘴角不自覺得上揚。時光彷彿為了此刻的靜好也暫止了,僅剩隨風翻飛的窗簾逗弄自隙縫灑落的陽光,光斑在花紋精緻的毯上閃動不止。
可惜像這樣的時光,總會是短暫的。
「陛下,打擾您很抱歉,已經快要是晨間會議的時間了。」門外,總是寡言的辛德拉人,聲調平穩的提醒著。
「哎?都這時間了嗎?」慌忙自達龍懷裡退開,亞爾斯蘭匆匆將早餐胡亂往嘴裡塞,邊指揮達龍幫他把替換衣服拿過來預備。在過去,這些工作通常會安排侍女來做,但魯西達尼亞人入侵王都時幾乎將宮中侍女掠奪和屠殺一空,僥倖存活下的也以精簡人事支出為考量,大多遣散回家,僅留下少部份自願繼續待著的留在如廚房、清潔、裁縫等工作上,於是,每天準備更替衣物的事情就由少年國王自己打理了。
對於市井出身,又經歷過一年四方征戰的年輕國王來說,自己洗澡更衣反而比兩三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女性服侍著更加舒坦自在,因此雖然宰相和一些其他重視王宮縟節的臣子們曾建議重新徵招侍女,亞爾斯蘭都僅是笑笑敷衍了過去。
倉促打理好肚子與面子完畢,亞爾斯蘭推開房門,才發現那爾撒斯也站在門外,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然後目光飄向國王後方的騎士,似乎是能從兩人的臉上窺探出什麼有趣的蛛絲馬跡。
雖然副宰相早就知道國王和騎士之間的關係,或者說這份親暱已是翼將間公開的秘密,但被這樣笑看著,亞爾斯蘭仍不禁紅了臉,游移開目光。
「既然你特地會議前就來接陛下,今天是又有什麼好戲要上場了?」
畢竟是相識二十幾年的好友,達龍倒是立刻就切入了重點。
「即使猜對了也不會有獎賞的,吾友。而且如果你的這份敏銳也能發揮在藝術上就更好了!」
在達龍嘟囔著明明把副宰相親筆畫掛起來就足以嚇退敵軍好幾法爾桑的抗議聲中,亞爾斯蘭苦笑著追問又發生什麼事情需要他預做心裡準備了。
「是關於您昨天微服出巡的事情,消息不知怎走漏了,今天來開會的官員可真是難得擠滿了前殿呢!」
「你確定消息不是你故意放出去的嗎?」達龍沒好氣的回道。
那爾撒斯沒好氣白了好友一眼,正要抗議友人把對他藝術的偏見擴大到其他層面上,亞爾斯蘭趕緊打斷帕爾斯第一智者和第一勇將永遠不會有交集的藝術探討。
「所以官員聚集來是打算逼我做出哪方面的表態?我並沒有受傷,為此處罰民眾也不合理,至多是治安官必須對於該區的衝突管束加強而已啊?莫非他們希望以此為理由逼我處罰耶拉姆?」順著思緒說出猜測後連亞爾斯蘭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們要得就是後者,當然還有其他影響更大的。」如果可以,副宰相真想先稱讚國王的聰明一番,但已經快走到議事廳門口,那爾撒斯只得長話短說。「總之請陛下堅持立場不處罰任何人,剩下的就隨機應變吧!」
點點頭深吸口氣,亞爾斯蘭安頓好情緒,收凜笑容,從容跨入屬於他的戰場。
議事廳的王座下,眾多官員正嘈雜交談,一見到國王進來紛紛跪落行禮,精緻花紋的地毯霎時被黑壓壓的人頭掩蓋。
「各位,都請坐吧!」少年國王音調平穩,晴朗夜空的大眼炯炯有神的直視著下方的臣子們。裡面的面孔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各自揣懷的心事淹沒了他們正常的表情,一個個都看起來相似又面貌模糊,他俯視著他們,盡量不帶情緒的觀察著,等待他們提出各種為難人的議題,企圖讓經驗不足的年輕國王苦惱,好顯示出自己在政事的價值。
如果在過去,安德寇拉斯極具威權的鐵腕獨斷下,臣子自然不敢隨便吭聲的;但如今,年輕溫和的國王在政事上都會先聽取多方說詞才做出決定,廣徵意見的用心卻被某些人視為軟弱溫吞。
『沒有陛下領軍收復國土,這些人如今哪還有說話的餘地!』達龍曾為此忿忿不平,但復國初始還可藉由武力威嚇出秩序,長期治理卻得處理許多瑣碎且分工細膩的事物。翼將們除了那爾撒斯和耶拉姆之外,大多擅長武多於文,在現實需求此考量下,除了啟用有能力的新人,舊有且倖存的臣子們也在亞爾斯蘭的公告發布後紛紛回到朝廷裡,時間久了,各方之間的隔閡便日漸鮮明。
「今天還是先從王都修復的相關事項開始報告起吧!」宰相開啟了會議討論的前端,他舉起手中文件湊近眼前端詳。「首先是水道維修部份,去年因為被魯西達尼亞人燒了資料,因此王都的水利管線地圖重繪調查花了不少時間,可喜的是昨天、這份水利設施地圖已經全面完成繪製,並且在重測同時,能夠直接修補的地方也已經暫時整修完畢,然而被破壞太嚴重的部份,經過那爾撒斯的評估是重新建造比較快,固然經費會吃緊些,但會更堪久用。」宰相環視了在場的所有人,清清嗓子又繼續說明。「而陛下也認為,此次重整的水利,最好能擴大原先都城外水庫的容量,並增設內城備用儲水槽和水道,以免重蹈覆轍。」
這個覆轍指的自然是指前年葉克巴達那被魯西達尼亞人圍攻時,水利系統被截斷造成軍民做困圍城,地下水道甚至被當成最後入侵路線。
「感謝魯項的奔波號招,能夠召集回的水利和土木工兵都已經都集結完畢,我們還需要一位專責於監督的人。在場諸位,是否有人願意接下這個重要的任務?」亞爾斯蘭揚起手,以超越其年齡的穩重威儀詢問。
廳堂內人聲再次錯落,這確實是一個相當榮耀的任務,但也不是個輕鬆的工作,水利工程的監督需要一定專業性,可不是說想接就能勝任。就在眾人彼此激烈討論時,一個健壯的身影排開眾人,走到王座前方,俐落的跪了下來。他是警備王都的將軍薩拉邦特。
「臣願意接下這個工作,負責完成王都新水利設施和和水路修複工程。」年輕卻蓄滿鬍子的臉龐閃爍著自信的光澤,宏亮的聲音在議事廳裡迴盪。
亞爾斯蘭投給魯項和那爾撒斯一個韻味深長的笑容。事實上薩拉邦特確實就是那爾撒斯評估中最適合的工程總監人選。他出身於歐克撒斯,位於帕爾斯中部,一個綠意盎然、地下湧泉四處都是的領地,當地的農民利用豐沛的水量配合完善的渠道,種植出種類繁多的作物,並引用乾淨的泉水釀造帕爾斯最頂級葡萄酒,生活在此處的領主之子,從小耳濡目染各種水利設施的運用,對於重建王都完善水道顯然深具信心。
「薩拉邦特卿,由你來接下這個任務真是再合適不過,那麼接下來就得辛苦你了。」將視線重新投注回薩拉邦特身上,亞爾斯蘭誠摯的說著。
「感謝陛下的信賴,我一定不負使命。」知道自己確實被年輕國王認可,薩拉邦特掩不住興奮而中氣十足的答覆。
確認了最重要的水利設施有人負責之後,接下來便是依照順序,先從王都其他相關的行政近況,接著是來自各地的定期報告。
一個國家待整治的事情可真多呀!皇宮本身的修復、王都街道的分區重建、戰爭受災居民的安置、奴隸解放後新自由民的開墾招募、強化勞動檢查確認奴隸解放、經濟活絡的減稅方案、公路加強防禦的烽火臺建設計畫、邊境巡防的敵情觀察等等,負責的官員包含達龍在內,輪番上前報告職務與任務執行狀況,正副宰相針對其提前送來的公文與報告進行答辯,最後由國王指示繼續執行或討論後予以修正。亞爾斯蘭作為國王雖然顯得太過年輕了些,但認真程度絕對是帕爾斯歷來之冠。耶拉姆準備在一旁的茶早放到涼了,亞爾斯蘭也只喝上幾口,大部分時間他都專注的傾聽臣下的建議、討論甚至激辯,盡量維持公正與清醒的裁決。即使不斷地以一對多又繃緊神經思考,使得亞爾斯蘭開始有些輕微的頭痛,但他仍舊維持著平和的笑容,以不高不亢的音調答覆臣下的請示。
「那麼,今天就先到這吧!」察覺到亞爾斯蘭額上開始沁出冷汗,那爾撒斯立刻出面喊停。國王畢竟還是個少年而已,固然處理繁雜政事的能力正在與日俱增,但忙碌過度超過負荷還是會因壓力太大而倒下的。
「請等一下,有一件事情務必請陛下容我們建言。」已經喊散會還跳出來的人通常是惹人討厭的,但不尋常的是當發話者跳出時,卻有不少人渙散的眼神為之一亮,似乎等待這一刻久矣。那是幾名戰前便有官職,王都城破時躲藏起來逃過一劫、或投降於席爾梅斯保住一命,待到復國後見到公告,又重新出仕官職的舊貴族,為了籠絡舊勢利,亞爾斯蘭多半給予他們位階雖高卻掌握不到什麼實權的職務。
已經早就知道來者欲言何事的那爾撒斯和達龍對視,皆在內心冷笑。「陛下已經聽了一個早上的報告,需要休息。你們有什麼要說的下午再來謁見吧!」達龍沉下臉厲聲說道。
被大陸公路第一戰士的強悍氣魄所震懾,那幾名貴族霎時面色慘白,但他們仍舊沒有退卻的意思,依舊哆嗦著站在王座前方,反倒是宰相魯項覺得如此不是辦法,搖搖頭示意他們挑重點說。
「陛下,對於您前日微服出巡差點遇險一事,臣、臣等許多人都覺得…」「許多人?許多人是哪些人?」不等他們說完,達龍又大喝阻止他們。雖然覺得很有趣,但不讓他們說完也無法做出應對,那爾撒斯於是揚起手示意達龍扮黑臉嚇嚇人也要適可而止,朝那些被驚嚇的不清貴族示意要他們繼續說完。
不愧是經歷過王都動亂依舊能頑強存活下來的人,深諳求生之道,早就摸清陛下個性與過去的國王截然不同,因此即使被戰士中的戰士殺氣騰騰暴喝過,也仍舊能厚顏著繼續把話說完。
「陛下!吾等不才深知陛下與傳說中的聖王一樣,微服出巡皆為了訪察民情,以求能予國予民更好的生活,感念陛下的用心,吾等自然應當全力配合陛下,然而王都之內近日亂事頻傳,先是有嬰孩無故失蹤的案件,陛下微服尋訪又遇到有瘋女人胡鬧,還有流氓當街砍人,險些傷到陛下,這樣的狀況讓臣等非常憂心。」帶頭發言的貴族一臉誠惶誠恐的仰望著亞爾斯蘭,彷彿其忠誠之心天地可昭。「王都是國王統治的首要範圍,就如同陛下的花園般應該是可以隨意閒逛的,假使治安敗壞到連陛下都無法放心行走,那人民又要如何在王都裡安心生活呢?」
原本剛領命負責王都水利工程的薩拉邦特一聽此話臉色大變,他原先職務就是警備王都的安全,這番挑剔治安的話無異是在指責他未盡職責。
「陛下!」年輕氣盛的將軍一個健步跳上前替自己辯解。「各區的警備先前就已經進行過補充,並且將涉嫌鬧事的份子都已抓起,為預防衝突,舊有居民與新自由民還暫時分區居住,那些都只是零星個案罷了。」
「零星個案?陛下久久微服出巡一次就遇到個案,各些個案是否太多了?」發言的貴族立刻抓著薩拉邦特的破綻追打,並且獲得一部分人的同意,確實,復國一年不到的王都確實尚未恢復到過去秩序井然的狀態,即使有了補貼與撫卹,貧窮仍舊逼得許多人鋌而走險,或如殘廢軍人無家可歸後聚集酒館借酒鬧事,更多的是眼紅於奴隸解放後新自由民獲得的優先補助而漸生不滿。
「此外,對於陛下的安全護衛,是否也過於鬆懈?誠然,各位戰士們勇敢無雙,都是馳聘戰場的英雄,是我們這些文官所深表佩服的,但諸位都忙於各自職務,所以只得將保護陛下的工作交給外國人與新自由民,之前人力吃緊也罷,現在已經是偉大的解放王復國一週年前夕,關於陛下的安全維護是否也該重新安排?」
「你太失禮了!」早就看不慣這些早就無權無勢還自大無比的老貴族,伊斯萬忍不住叱喝。「你們現在是想指責我們武將做事不牢靠嗎?」
身為『外國人』的吉姆沙也忍不住冷哼。「哼,所以照閣下所說,只要是帕爾斯人的話陛下就一定安全了?那說起來席爾梅斯也挺安全呢!」此話一出,立刻引來武將方的連聲叫好。
「哎呀,都說了諸位戰士英勇蓋世,威名遠播大陸公路,我們豈敢呢……」雖然發言的貴族身子縮的很低,但舊勢利能存在並非沒有其厲害之處。「我帕爾斯的戰士在沙場上英勇無比,面對各方入侵帕爾斯的勢力都毫不畏懼,但諸位也應該知道,有時災難的開端都僅是很小很細微的內部問題?同為效忠國王陛下的臣子,同樣期待我帕爾斯壯大強盛,我等不過提出一些建言,你們何必這麼生氣?莫非……有什麼難隱之言不成?」
氣氛登時被這一句話刺激到劍拔弩張,不少經歷過艱辛戰鬥才能夠站在議事廳裡的武將都聽不下去,氣到手已經按到劍柄上,若不是亞爾斯蘭在上,便要拔劍出來砍人了。
「所有人冷靜,陛下殿前不得無禮,都各自退回兩側。」魯項趕緊大聲的提醒以維持秩序。
腳步退後可以,但內心針鋒相對的怒火卻沒這麼容易平息,早已互看不順眼許久的新舊勢力互相怒瞪著,都巴不得對方立刻從議事廳、甚至葉克巴達那裡消失。
王者此時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各位,請聽我說!」亞爾斯蘭突然站了起來走下台階,雖然也不過是兩階而已的高度,但少見的舉動仍讓一觸即發的衝突暫時凝結,所有人慌忙矮下身去。
「感謝各位擔憂我的人身安全,也很抱歉使你們在政務之外又增添了無謂的煩惱。做為一個國王,我確實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很感謝大家一直願意借出你們的力量給我,在各方面都給予我很多的幫助。」少年王溫和誠懇的環視眾人一圈,被亞爾斯蘭目光掃到之處,有人感動莫名,也有人沉默低頭。「在你們之中,或許有些人出身不一樣,加斯旺德、吉姆沙是外國人沒錯,耶拉姆是解放奴隸也沒錯,但他們對於我、對於帕爾斯的忠誠都是無可置疑的,我對於他們的信賴,就如同我對於各位一樣,無分軒輊。」
「我離開王宮時險些發生危險,他們或許確實應該負責,但除了指責我的護衛,或者王都治安,諸位是否忘記了為何當初王都會被魯西達尼亞人攻陷?」話鋒一轉,亞爾斯蘭以前所未有嚴厲態度將問題丟還給低著頭的臣子們。「王都會發生這些事情,表示人民生活還不好,內部如果不能安定,有再多強悍的武將有什麼用?與其在意我的護衛是否稱職,不如請諸位多想出辦法在於改善人民生活。」
望著跪在眼前這些都比自己年長的臣下,亞爾斯蘭凜然的轉過身,示意魯項今日議會先到此結束。


++

雖然亞爾斯蘭暫時壓制了臣子間的衝突,但作為護衛的加斯旺德與耶拉姆有職務上的疏失仍是不爭的事實,兩人都被做了象徵性的處分,加斯旺德被罰以五百枚金幣,繼續擔任亞爾斯蘭的貼身護衛,耶拉姆則處罰較重,被調離皇宮,以戴罪立功的名義派給薩拉邦特擔任王都水利重建工作的文書。
從國王侍從降級為小文書官,這樣的決定是來自於魯項,對於這樣的安排,亞爾斯蘭和那爾撒斯都表示合理,事實上耶拉姆也表示新工作可以就近接觸水利工程,是難得的經驗,他本人也毫不在意職位名稱一如其師,因次事情便這樣定案了。反倒是薩拉邦特本人很替耶拉姆抱不平,認為宰相的處置過重,還差點為此跟宰相又吵起來。
「其實很像呢……魯項和巴夫力斯。」連泡茶都開始自立自強的年輕國王突然想到什麼般發表感想。
「跟伯父?哪裡像了?」靠坐在絨毯的椅墊上,達龍皺起眉頭,無論外型、說話語氣、文官與武官的特質上,這兩位怎樣都很難令人兜在一起比較。
「袒護後輩的方式吧?」將茶杯往黑檀木桌上一推,亞爾斯蘭朝著騎士溫柔一笑。「亞特羅帕提尼會戰時,巴夫力斯先主動處罰達龍,父王就不好再多說什麼了。魯項也是,宰相先重重處罰過耶拉姆,其他人就沒有說話餘地了。」
「哎……這麼說倒也是。」
「所以覺得很熟悉呢!」慵懶坐進國王午睡專用的懷抱裡,亞爾斯蘭放鬆著將雙手搭在達龍身上。「魯項是我的宰相真是太好了。」
那也是因為陛下的關係,魯項才能夠將其調度協調的長才發揮到極致。達龍沒將話說出口,也沒有必要,因為亞爾斯蘭現在比較需要的是休息,下午可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國王去煩惱呢!
他回想起亞爾斯蘭以稚氣未脫卻正氣凜然的姿態駁斥那些老派貴族時,威嚴的模樣使騎士既驕傲又心疼,並有一瞬間感覺到自己與對方的距離正在拉遠:王雖然還不成熟,但也已不再是過去處處都需要他和軍師協助的孩子,已經羽翼漸豐,能夠獨立抵抗強風,正待振翅飛起。
低下頭親吻靠在懷中已經打起盹的少年,無論未來道路上有何阻攔,他都將貫徹自己的意志,策馬追隨逆風飛翔的燦爛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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