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刻意去計算著,日子也會順水推舟著自然而然的溜過,計畫中的、計畫外的都沉沒在緩緩流過的時間長河裡,靜待日後打撈或被永遠遺忘。
宮廷裡沉悶無趣的生活,便是會被亞爾斯蘭選擇遺忘的部份。然而在那之中,還是有一些值得他在回憶時由衷微笑的事情。
例如練劍。
為了想早點能夠出去,他堅定的要求巴夫利斯馬上開始上課。於是每到下午,太子寢宮外的小廣場便會揚起一波波木劍撞擊的頓重響音,以及巴夫利斯指示動作的呼喝,像是持續不斷地擊鼓般迴盪在廣場的每一個角落。
亞爾斯蘭一開始對於只能拿木劍練習基本動作是相當排斥的,然而夾在優秀教練的示範,與未來練習對手的連哄帶騙下,王子只能半不情願的拿起只比自己手臂長一點的木劍開始做基礎練習。
「上、左、上,很好!」連力氣都還沒用上,僅是就反應速度進行練習,巴夫利斯左手背在背後,右手持木劍不斷向前揮斬,只要亞爾斯蘭能擋到就立刻退開換方向進攻,雖然有口頭上提醒攻擊方向,但亞爾斯蘭畢竟初學,聽到與反應過來格擋還是有著幾秒的差距,經常擋不到幾下,木劍就被擊落。
撿起木劍,繼續依著指示接下來自各四面八方的斬擊,木劍被被擊飛,氣喘吁吁的撿起之後,再次依照指示練習,就如此循環又循環,直到巴夫利斯確定王子已經體力不足,才會先暫時休息。
而休息的時間也不是就坐在那閒著,一邊擦汗喝著仕女遞上來的茶水,也要一邊聽老將軍對於剛才練習的失誤檢討。
「殿下,請您不要光等著聽指令,也要觀察我手腕動的方向,甚至要看穿敵人眼神的動向。」巴夫利斯放慢速度對空分別正砍與反劈作為示範,要王子觀察。「能看出差異嗎?」
亞爾斯蘭皺著眉頭瞪大眼睛仔仔細細的看,可惜他看到眼睛都要痛了,還是跟不上速度,都得待老將軍動作完成了才知道攻擊的方向為何。
「好難喔……」他挫敗的坐在地上,長長嘆了口氣。「這樣我得練到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嘛?」
距離第一堂課已經過了一個月,亞爾斯蘭連最基礎的反應訓練都還沒能撐超過二十秒。
搓著濃密的鬍子,巴夫利斯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的呵呵笑著。「欲速則不達,殿下不要心急,不過才練一個月是還沒摸索到要領也是正常的。」
「是這樣嗎?」亞爾斯蘭並沒有被安慰到依舊相當沮喪,由於是個別練習,他無從比較自己到底這樣的程度是好是壞,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也到新訓部隊看看其他新兵練劍的狀況,聽達龍說過,最基層的部隊裡,多得是家裡孩子太多養不起,乾脆一滿十二歲就送去從軍,至少能有份穩定的薪餉,說不定還有機會在戰場上建立戰功光宗耀祖。
亞爾斯蘭現在還差幾個月才要滿十一歲,距離十二歲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過去在街上和私塾的玩伴群裡也有十二歲的孩子,和他們相比,亞爾斯蘭在跑步翻牆爬樹等其實並沒有差太多,但那都只是小孩玩鬧性質的比拼,無法當作劍術的判斷標準。
伸個懶腰往地上一躺,亞爾斯蘭攤開已經痠痛的手腳,慵懶的仰望著初夏薄雲成絲的晴空,再次嘆了口氣,賭氣般閉上眼睛。
「殿下?」巴夫立斯喊他。
「不練了,我不要練了!」男孩嘟囔著翻了個身縮成一團,任性的抗拒。這樣不知要練到何時才能合格的訓練太困難了,簡直像在宣告他永遠也別癡心妄想離開似的。
「我還以為會看到殿下勤奮的在練劍,結果怎是躺在地上?」
達龍的嗤笑聲突然自上方傳來,嚇了亞爾斯蘭一跳。
身為千騎長,在軍隊裡既要依照萬騎長指示操練軍隊,還要能統御百騎長們傳達上來的各種問題,承上啟下的任務相當繁重,自然不是天天能在太子宮裡出現,有時甚至一週才短短出現幾小時,就又要回去部隊進行操練。
因此當達龍突然冒出來時,亞爾斯蘭才會感到這麼訝異。
他以為達龍要嘲笑他了,但並沒有發生,相反地,達龍朝他伸出手示意要拉他起來。
「不要,走開!」他抿緊嘴哼了一聲滾向另一側。這些大人根本都在騙人,他故意惡狠狠的想著,話說得那麼好聽,根本只是挑他做不到的事情來敷衍,說起來將軍還得聽國王的呢!所以巴夫利斯肯定只是在替國王找理由,根本沒有真正要幫他離開宮殿的意思吧!
達龍不解的撓著後腦,朝伯父聳了聳肩,不知道自己哪邊突然惹到小王子了。小孩的心思真難猜,前幾天看到他還那樣興高采烈的,這下突然又鬧起脾氣來了。
「好吧!那今天先休息,躺在這地板這麼硬不舒服吧?殿下要不要去陰影處?」見伯父居然站遠到一旁走廊點起煙,還朝他擺擺手要他加油,就這樣把燙手事丟給姪子,達龍氣到好笑卻只能繼續孤軍奮戰。
「呃…殿下?您確定要躺在這種地方?」
達龍蹲了下來,用自己的身子形成的陰影替亞爾斯蘭遮陽。但彆扭中的小孩一點都不領情,還是背對著他縮著身子沉默著。
難道就這樣讓王子躺在廣場地上不成?如果是隊裡的小新兵敢這樣胡鬧,達龍只要扯開嗓門吼一句,就足夠那些小兵魂飛魄散了,可現在他面對的是王子,玉體尊貴、君臣之名,也就是他帶兵的管教方式全都不能用上。
達龍又瞥了把爛攤子丟給自己的伯父一眼,這次巴夫利斯索性靠坐在走廊柱子間的欄杆上,偏過頭緩緩吐起煙圈,擺明是要姪子自己搞定。
達龍咬咬牙。老的裝傻,小的胡鬧,這又算哪齣?
望著地上顯然打長期抗戰主意的殿下,達龍思考了一下決定兵行險招,反正只要不傷到殿下應該就可以了吧?
「呀────────」孩童高拔的尖叫聲驚的廣場旁的麻雀全亂竄騰空而去,原先各自在崗位上沉默做事的侍女們也紛紛拋下工作往廣場的方向奔來。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直接被達龍單手扛上肩膀的亞爾斯蘭死命的用拳頭砸著達龍後背,但這點力道就像棉花丟在石塊上般微不足道,完全沒法撼動達龍的步伐半分。
「失禮了殿下,臣這就送你回寢室。練完劍應該累了,來人、快幫殿下準備食物和洗澡水。」指揮完還錯愕愣在兩旁的侍女,發覺亞爾斯蘭企圖拉自己頭髮,達龍突然肩膀一傾又猛力攫住王子腰際,再次嚇得小孩子連連尖叫。
巴夫利斯追在後頭可傻了眼,他本來是打算讓姪子去哄哄小孩就好,沒想到年輕人根本沒有耐性和撒潑的小孩乾耗,他連連喊著姪子的名字,要他快些把殿下放下來,但達龍鐵了心不想跟王子妥協,依舊牢牢緊箍住亞爾斯蘭往寢室的方向走。
被人高馬大的千騎長抓在半空中,還只是小孩子的王子終於放聲哭了出來,朝著後方巴夫利斯伸長雙手揮舞著求救。
就在一團混亂之際,冰冷如霜的女音像是把利刃切開了鬧騰的空氣,轉瞬間降下靜默。
「這是在吵些什麼?」
「王妃陛下!」
方才的喧鬧使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王子身上,而沒注意到泰巴美奈王妃不知何時居然來到太子宮。所有人倉惶的伏低身子,達龍也趕緊跪倒並將亞爾斯蘭放下,反倒是還暈頭轉向的王子攀住達龍的頸子,連哭泣也忘了,怯怯的轉過頭來看著母后,遲疑著自己該做怎樣表示才好。
王妃淺色而細長的眼波掃過之處彷彿連火焰都能熄滅,所有人不自覺頭伏的更低了。泰巴美奈的視線最後定在還半趴在達龍手臂上的王子,她面無表情,亞爾斯蘭也戰戰兢兢。
「亞爾斯蘭。」她不像在喊孩子,比較像在點名一個物品。王妃的聲音總是那樣清冷,音量不大卻帶著穿透力,凍得所有人都陷入寒冬。
「是……母后。」總算還記得擠出正確的稱謂,亞爾斯蘭趕緊立正身子直視母親,但雙手仍止不住的微微顫抖。
人們告訴他,這是他的親生母親,因為他是太巴美奈王妃的兒子,所以才被國王冊立為皇太子。他們並且稱讚王子有著和王妃一樣白皙的肌膚,以及淺色的髮絲,還遺傳了清秀端正的容貌,但亞爾斯蘭自己很清楚,這個『母親』不喜歡自己。
雖然巴夫利斯解釋過,王妃不是刻意冷淡,而是因為國王夫婦對王子有很深期待,所以在看到王子進步、有王著風範之前,恐怕都會嚴厲的不假辭色,畢竟王子的優秀與否可是干係到未來國家命運,此事非同小可,不能等閒視之。
亞爾斯蘭選擇相信,他也只能選擇相信,才會好過一些。
這也是他願意開始振作的原因,他真切的以為是自己不爭氣,所以父母不待見。
「有開始練劍了嗎?」
王妃也不多問王子為何被千騎長扛在肩上,僅是面無表情的看了後方巴夫利斯一眼,連視線都不跟王子對上。
「有的,我有在練習了。」但是今天沒有。亞爾斯蘭心虛的垂下頭。才想著要好好加油,結果又被母后看到自己出醜的一面,亞爾斯蘭沮喪極了。「兒臣會好好加油的,一定不會辜負父王和母后期待…」
亞爾斯蘭還想多說點什麼,但王妃已經點點頭嗯了一聲權充回答,便豪不留戀的轉身而去,從頭到尾連噓寒問暖或碰觸孩子都沒有,儼然僅是來問訊陌生人一般,問完就匆匆離去,絲毫不打算有進一步的相處。
亞爾斯蘭失了魂般呆呆的站著目送母后被宮女簇擁著離開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他突然覺得又累又餓又渴,而且渾身像要散開般,眼淚驀地奪眶而出,淅淅瀝瀝的止也止不住。
如果母后因為他沒有認真練習而痛罵他一頓,他或許不會覺得那麼難受,可是現在,他根本連話都搭不上。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被父王和母后接受?
「殿下?」原本半跪低著頭的達龍見到地上一滴又一滴的水珠痕,仰頭一看,頓時慌了。
亞爾斯蘭轉身跑向巴夫利斯,撲進他在此處唯一也最親近的長輩懷裡,把哭花的小臉埋在老將軍肩上,痛快的嚎啕出來。


後來,當他們終於完整瞭解了隱蔽的真相之後,除了豁然開朗的辛酸之外,還會有一點責怪當初怎沒更機靈些早早看破其中矛盾,然而人多半是如此盲目的,身在迷障當中要能用澄澈清明的視角看穿細節,是多麼困難的事。
『有些事情,保持無知會比較好。』老將軍用一句世故的結論暫時堵住了姪子的追究,但仍阻不住又幾個月後雨季的那場意外。
若要問達龍是何時從效忠王室的軍人轉而成為亞爾斯蘭專屬的騎士,或許不該從亞特羅帕提尼的戰役,而是應該要追溯至更早,王子滿十一歲後第一個雨季的事件。
那是帕爾斯年末必定迎接的雨季,海風穿越峽灣從南方基蘭海港為起點,夾帶豐沛的雲雨,雷電交加如鼓笛隊鏗鏘滾滾而過般,降下豐沛的雨水到秋季豔陽烤乾下逐漸萎縮的河流。傾盆的大雨慣例會連下上一週左右,直到城鎮都宛如要被泡爛發霉,才以橫跨天際的巨大彩虹為結束。
作為一個以武力為優先發展的國家,雨季可是一年一度的訓練重點,畢竟虎視眈眈於大陸公路四面八方的國家,並不是每一個都與帕爾斯氣候相當。惡劣天候的作戰演習,可是馬虎不得,連國王都會親自下場指揮驗收。
為此,巴夫利斯已經暫時中斷了幾天的劍術課。
亞爾斯蘭雖然另有馬術、弓箭、地理、文學等課程要學習,但他最期待的還是每天下午的劍術課。雨季打亂了戶外課程不說,所有老師也都忙於雨季的軍演而紛紛告假,突如其然的假期反而讓已經習慣日子被塞滿的王子有些空虛。
或許就是空虛提醒了他一個被忙碌壓抑住的念頭。
過去那個哭一陣就忘一陣的念頭又重新回來了,幽幽地、悄悄地自黑暗中湧出,重新佔據了他的心頭,驅使著他在這大雨如注的時分裡溜出了房間,在偌大的宮殿裡遊蕩。厚重雲霧遮蔽陽光使得白晝亦如傍晚,沈重的雨珠壓彎了枝頭,造景的流水被攪得一團混濁,侍女們走過庭院時帶進的泥濘在走廊上擦了又沾、沾了又擦總沒個乾淨時候,因此誰也沒注意到稱病不要人來房間裡打擾的王子足跡也混在其中。
如果不是那天巴夫利斯與達龍終於在雨季操演告一段落,特地到太子宮來探視亞爾斯蘭,還真沒有人發現王子鬧失蹤了。
「快去找,小孩子腳程不快,應該不會跑太遠!」巴夫利斯固然吃驚,但還是沉著的思考王子可能去的方向。「沿著廣場外環找,殿下平常活動的範圍都仔仔細細的搜!」
侍女們慌張的點頭稱是後再次散開,後方巡守的奴隸們趕緊依指示再次去找人。
見旁人都差不多退開,巴夫利斯突然壓低音量指示姪子。「你沿著城牆找,殿下身子小,可能躲在樹叢下了。」
「城牆?」太子宮是不大,但是城牆高聳,除了正門與國王夫婦的寢宮相通知外,並沒有其他出口。達龍登時會意過來:縱然亞爾斯蘭最近已經絕口不提想出宮去的事情,但心裡頭肯定還是沒放棄過。
點點頭攏好雨披,達龍二話不說往大雨中奔去。滂沱之中,平日稀疏有致的植物造景全成了障礙,如果是行軍打仗還可一路砍劈過去,但現在他得在微縮的叢林裡尋找一個小孩。他一聲又一聲的喊,雨水阻斷了聲音,使得他的聲音被淅淅瀝瀝的雨響拆打的支離破碎。雨水順著城牆沖刷而下,將草坪攪成一團泥濘,踩踏過去便濺起一團團泥沙污髒了靴子和褲管,但達龍顧不上這些,他小心翼翼的將城牆由上方的磚瓦到下方緊鄰的矮灌木叢都依序搜尋個遍,卻是絲毫沒能找到亞爾斯蘭躲藏的蹤跡。
不安使他有些憤怒,這個麻煩的小王子啊!躲起來嚇嚇侍女們就算了,聽到他這樣呼喊還不肯乖乖冒出來,真是有些過份了。
他急切的翻開每一叢灌木,期待在下一秒就看見那個熟悉的小身影蹲縮在下頭,衝著他不好意思的傻笑,但一次又一次的落空,讓他越來越焦躁。
「找到殿下的衣鞋了!」
遠方傳來侍女悽愴的呼喊,他連忙三步併做兩步衝回去。
鞋子是從水池邊泥坑裡撿到,而衣服則是從雨季起瘋狂蔓生的浮萍下撈出的,領口精緻的金黃刺繡現在沾滿泥沙,本白的絹料現在被染成了黃濁,袖口已經鉤破,模樣悽慘的掛在侍女顫抖的手臂上。
「水池沒有很深啊…怎會…」侍女們臉色蒼白,幾乎快要暈了過去。
「不要胡說八道!」老將軍叱喝著阻止了不祥的發言。「再找一次,水池的水從哪邊引的?先堵起來讓它乾涸!」
奴隸們一聽全神色慌張不知所措,太子宮裡的水池原來只是造景兼防火用,還延伸了幾條溝渠作為排廢水用,引水的源頭還得回溯皇宮的主殿。若要先止住流水來源,便等於宣告了太子宮出了大事,被知道連個小孩都沒能守好,估計要惹來場腥風血雨了。
「伯父,還是先稟報陛下吧?」王子憑空失蹤實在非同小可,橫豎已經出事,與其等真的找到屍體才通報國王夫婦惡耗,不如趁早求援,懇請加派人手一同搜救,或許還能更快找到人。。
巴夫利斯沉吟半晌,眼裡明顯猶豫著。姪子的建議是正確的,但這正確並不適用於亞爾斯蘭與他形同陌路的父母,想到安德拉寇拉斯王對於皇太子隻字不提,連幾名萬騎長提出太子應參加一年一度雨季軍演都專斷否決,這樣的失蹤到底會得到怎樣的回應,細思起來令人有些絕望。
「唉──沒辦法了,我親自跑一趟吧!至少看在我這老臉上,王妃陛下應該不至於太為難我。」
苦著臉朝姪子擺擺手,巴夫利斯嚴厲的督促。「再去找,殿下一定沒離開太子宮,或許只是受傷了正在什麼地方等著,快繼續去找。」
風將豆大的雨滴掃進了走廊,打在達龍溼透的雨披上劈啪作響,他深吸了口氣,用力的點點頭,再次往花園盡頭的圍牆找去。
離開宮殿的方式極少,正門走是最不可行的,太子宮外的侍衛都知道國王下達的禁令,因此亞爾斯蘭絕不會傻到冒險從正門離開。翻過城牆或許是個考量,但城牆太過高聳,牆面又是平滑的,沒有什麼攀附的施力點,距離寢宮也隔著花園,因此不太可能從窗戶翻到城牆上再垂降出去,以小孩子而言,臂力也絕對不足夠。
剩下水路了。殿下的衣服會掉落在水池裡,表示殿下曾經在水池附近晃盪,水池本身不深,即使是小孩子也還搆的到底,溺水的可能性有但是不大,更大的可能是殿下尋著水池在找路。
邊搜索邊思考著,最終,水池延伸的細溝這答案終於自混亂的頭緒中躍了出來。
考慮通了搜索方向,達龍放棄原先的搜索路線,改往太子宮的另一個方向找去,那是服侍太子的侍女和奴隸們休息的地方,廚房、洗衣房、日用品倉庫都集中在那棟矮房之中。水池延伸出的水溝,就是繞過矮房後通往城牆之外。
但以一個身材嬌小的小孩子,一個決心要到牆外世界的小孩子而言,這條水溝已經足夠了。
平日忙進忙出的侍女和奴隸們全出動去尋找主子,矮房此刻唱起了空城,只有雨水順著屋簷滴滴答答的打在達龍的雨披上。
順著水流湍急的小溝,他很快就找到水道與城牆的交會點。
「殿下!亞爾斯蘭殿下!」達龍沉聲呼喊。
只有瀟瀟淅淅的雨聲仍在持續。
「殿下!求您快出來,這裡只有我達龍一人,請您快點出來!」
他的鎮定快要消耗完了,如果連這裡都找不到亞爾斯蘭,他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惴惴不安使得等待似乎捱過了很久,其實並沒有幾秒鐘,一個細小的嘿聲,從城牆底下低矮的溝渠口傳出來。「殿下!是殿下嗎?」故不得靴子吸滿了雨水已經如鉛塊般沈重,達龍一腳踩進溝裡,蹲下身子探向溝渠口,把亞爾斯蘭從矮到僅容一個小孩匍匐的洞裡往外拉。
王子比想像的更狼狽,僅穿著溼透且骯髒的內裡,披散黏在頰上頸上的銀色髮絲也沾滿泥沙和浮萍,手臂滿是擦傷,一邊膝蓋還汨汨沁著血,已經染的淺色的褲管好大一片,幸好臉上還是掛著笑,看起來精神狀況不錯,甚至可以說是雀躍的。
「達龍你知道嗎?這條水溝真的通向外面,我剛才閉氣爬過去了,外頭是個暗巷,我…」
想到剛才所有人以為亞爾斯蘭溺水的絕望,達龍此時此刻怒氣幾乎要爆發了。如果亞爾斯蘭是他的親弟弟,他現在肯定先痛打這個惹麻煩的弟弟一頓。
「啪!」
見到達龍發怒的表情和高舉的手臂,亞爾斯蘭瞬間忘記自己王子的身份,只下意識以為要挨打而閉緊眼睛縮起肩膀,但響亮的巴掌卻是落在達龍自己臉上。
「達龍?」
預期中的疼痛沒有發生,亞爾斯蘭怯怯睜開眼睛,吃驚的望著跪在地上的達龍。
「臣沒有保護好殿下,讓殿下陷入危險中,請殿下原諒。」
「等、等一下,快起來啊達龍你站起來啊!」亞爾斯蘭慌張的撲上去想把達龍拉起來,但他那點薄弱的力氣根本比不上沉若磐石的千騎長。
「沒能帶殿下安全出宮,還弄的遍體鱗傷,達龍萬死不辭!」達龍低著頭執拗的道歉著,語氣無比苦澀。他是真的在心痛,為了單純而孤寂的王子必須尋這種方式逃離宮殿而感到心痛,十一歲該是在與玩伴無憂無慮打鬧的年紀啊!那怕是闖了些小禍,也是稀里糊塗讓人氣也氣不上心的,怎需要用這麼狼狽的姿態逃亡般離開家?
家。如果這是家,天底下又有像這樣冷漠的家嗎?如果不是前一個家庭溫暖歡暢的印記還停留在殿下記憶裡,這樣冰冷如監牢的家早該使人墮入黑暗。
就在這一刻起,他興起了自此影響一生的念頭──他想守住這樣天真的王子,愛說愛笑也愛哭,一笑起來鮮明嘹亮的模樣,直到永遠。
「不對不對!是我不好,達龍你不要生氣…」亞爾斯蘭死命扯著達龍的手臂。「我知道這樣可能會害到很多人,可是我忍不住,我觀察好幾天了,這邊只有奴隸會經過,不會被發現的!我只是想溜出去看看就回來,不是要逃走…」拉不動索性撲抱住對方搖晃,被達龍自罰的舉動嚇壞,亞爾斯蘭終於慌亂的抽抽噎噎起來。「對不起!達龍!對不起──你不要打自己!不要打自己嘛!」
雨水混著淚水滴落在達龍臉上,驚醒了思緒混沌的他。居然還讓溼透又受傷的殿下繼續淋雨,自己真是太失格了。他慌忙用雨披將亞爾斯蘭包住抱起,即使那雨披也差不多溼透,再淋下去也不會比現在更狼狽,他還是三步併做兩步的將王子送回寢宮之內。
從矮房通過花圃進到走廊再返回王子的寢室,沿路上兩人都是沉默的。亞爾斯蘭把自己溼透的頭倚在達龍肩上,雨滴順著斗篷的邊角打在他臉上,匯聚後又順著臉頰弧度滴落,濕冷使他縮了縮身子。偷偷仰望,達龍的表情已經又恢復平常那樣嚴肅,專注的抱著他往房間的方向前進,也就是說他距離『離開宮殿』的可能也越來越遠了。
沒能繼續探索使他有點失落,但被達龍緊抱住的溫暖又使他無比心安。
如果要找一個理由讓他願意繼續留在宮殿裡,這或許能成為其一。
騎士在踏進即將能看見王子寢殿門扉的最後一個轉角時,感覺到胸口的衣服被緊緊捏住,在走廊上探頭探腦的奴隸們在見到他抱著王子走至的同時,紛紛朝內呼喊了起來,門口整排的白衣侍女面色凝重跪了一地,提醒他王妃的駕到。
知道王妃來了,達龍終於鬆了一口氣,猜測這個冷漠的母親或許並不真的像表面的那樣完全不關心孩子,但不安感仍揮之不去,畢竟王子失蹤這麼久,要追究起來恐怕全太子宮的人都要遭殃了。
「殿下還好嗎?快帶進來!」
先出聲的不是泰巴美奈王妃,而是巴夫利斯。這個幾乎把殿下當孫子照顧的老將軍,一看到王子被抱進來的模樣,詫異萬分的連忙命人拿更換的衣物和毛巾水盆過來。
從達龍懷裡踏回地上,亞爾斯蘭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雜亂訊息,有絕望,有恐懼,更多的是求救。他知道自己逃無可逃,亦責無旁貸。
「母后。」這是他入宮以來第一次主動喊。坐在鋪絨大椅上衣著雍容的王妃回望著他,冰冷如常。
「下大雨的,你沒待在房間去哪了?」
如果這個問話能多帶些擔憂,或稍微予以責怪,或許亞爾斯蘭就無法維持冷靜了,但泰巴美奈的音調比諸平日並沒什麼兩樣,似乎亞爾斯蘭無論失蹤還是受傷都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般,這不僅使得亞爾斯蘭期待落空,連帶達龍也感覺有些失落。
跪在一旁的達龍從王子眼中讀到一抹沮喪,但亞爾斯蘭隨即深吸口氣,不卑不亢的仰視著母親。
「對不起,兒臣讓母后擔心了。原本這種天氣兒臣也沒有要亂跑就在房間裡玩球,但球從窗戶飛出去,我想自己出去撿一下就回來便是,沒想到雨下太大看不清楚球滾去哪,找得時候又因為花園太泥濘,在水池旁摔個跤滑進去,爬上岸時衣服也扯破了,因為妨礙找球,才隨手把破衣服先丟著,造成大家恐慌和誤會,還驚動到母后,兒臣感到非常抱歉,都是兒臣自己的錯,請母后不要處罰侍女和奴隸們。」
一鼓作氣說完,亞爾斯蘭隨即低下頭,深深地朝王妃一鞠躬。
將王子接回皇宮超過半年,從未聽過亞爾斯蘭講這麼一長串流利又清晰的話,泰巴美奈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也難得稍露吃驚,她沉默片刻,打量著亞爾斯蘭堅定的神情,似乎在躊躇什麼。
亞爾斯蘭繃緊著站直挺挺,接受著母親壓力巨大的沉默,稚氣的小臉展露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嚴肅。
王妃終於做出決定。
「這些人是你的,隨你。」
王子還在而且平安就行了。巴夫利斯也相當機靈,沒有通知國王,而是先請求王妃支援,並將消息封鎖嚴禁外傳,因此除了王妃和幾個貼身侍女以及太子宮的人之外,沒有更多人知道王子曾短暫失蹤過。
王妃凌厲的目光掃視過在場所有人,不用泰巴美奈再多言,所有人也知道今日此事必須三緘其口。
「我回去了,你趕緊把衣服換了吧!髒成那樣真不像話。」也難得多講了幾句話,王妃起身離開,找理由般厭惡的說著,邊刻意以一步之遙與亞爾斯蘭錯身而過。亞爾斯蘭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再次向王妃鞠躬,恭送母親走出房間。驟雨仍在窗外急促的拍打著露台與走廊,在林葉之間與風共敲出不規律的沙沙聲響,更襯托出寢室裡的寂靜。所有人屏息著、偷看著,等待王妃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敢偷偷喘口氣。
然而王子還沒下令,誰也不敢起身。但想到王子已下令不追究,獲得饒恕的侍女與奴隸們紛紛在心底唱起歌頌,並期待的看著還站在那的王子。
啪搭一聲,亞爾斯蘭突然腳軟跌坐在地上。
「殿下?」
下一秒,達龍已飛快的撲上前去扶住他。
「…呼!嚇死我了。」睜大夜色般湛藍的漂亮眸子,亞爾斯蘭長長的吁了口氣,抬起頭來衝著跪在一旁的奴隸和侍女們傻笑。「沒事了,大家放心吧!」
「殿下!」「謝謝殿下!」
確定自己真的撿回一命,有些侍女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出來,打心底感恩仁慈的王子救了他們。
「還在那哭什麼,沒用的東西,還不快幫殿下換衣服和擦藥!」巴夫利斯嘴上說得嚴厲,眉毛卻明顯笑彎了,這個能體貼下屬、承擔自己錯誤的好孩子啊!他果然沒有看錯。
淋了一下午的雨還潛水,王子該趕緊更衣沐浴和好好休息,不宜再多打擾,老將軍示意姪子跟上,將照顧王子的瑣碎後續留給侍女們處理。
「巴夫利斯!達龍!」一邊被侍女擦拭著手上傷口的泥污而忍不住咬牙哀叫,亞爾斯蘭一邊朝即將離開的將軍伯姪喊。「我剛才…有沒有比較像個王子了?」
巴夫利斯與達龍相視而笑,這孩子果然還記掛著『越像個王子越能早些離開皇宮』這事,始終如一。
「有。非常的。」
他們讚許,赤誠且由衷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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