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CP達亞,長篇未完


「雖然很可惜,不過都軟硬兼施到這份上,那個傭兵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表示他知道的也就真的僅只於此。」奇夫惋惜的嘆了口氣,朝亞爾斯蘭攤攤手表示莫可奈何。
無論是破壞水到的傭兵為誰所派,還是下毒引發傳染病的神官受了誰的賄賂鋌而走險,都是調查到一個程度就再沒有進展。
結果調查了一圈,事情依然卡在原點。
雖然掌握到一定程度的線索,但沒有明確證據下,也很難對幕後引發一連串事件的可能兇手有進一步動作。
「沒關係,無論如何你和亞爾佛莉德都辛苦了。」朝可靠的朋友笑了笑,亞爾斯蘭轉向被秘密召回的基蘭總督古拉杰。歷經冒險風霜到如今位高權重,應當益發顯得豪氣的海上男兒,最近也是愁容深鎖,因為他所面臨的困難不亞於亞爾斯蘭治理整個帕爾斯──奴隸解放之後新舊階級的衝突。
「我已經聽奇夫報告的有關商會近來衝突的狀況,那爾撒斯也認為這樣的衝突有可能就是影響王都一連串事件的因素,但是我們目前的線索有限,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彈指將奇夫從傭兵身上找到的商會徽章拋個老高再接住,盯著徽章上的船錨圖案,古拉杰忍不住直搖頭。
「承蒙陛下委以總督一職,不過最近我還真要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繼續擔任下去。」他自嘲的咧著嘴,朝那爾撒斯聳聳肩膀。「雖然說總督一職在我這已經比先前運做的有實權了些,但依然對商會的影響有限,這個商業港都說直接點就是唯利是圖,共利共榮的概念是完全沒人理會的,哪怕陛下親自下了命令,對那些商人而言也是僅供參考而已。」
這一點不僅那爾薩斯提過,亞爾斯蘭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在去年被流放的時候,他就已經見識過基蘭的商人們見風轉舵的程度,其勢利眼程度比諸海盜,僅是手段合法與否的差異而已。而在當時,有著魯西達尼亞這個共同的敵人,可以讓商人們暫時團結起來,但一完成復國,共同的敵人解除了,原本硬湊起的散沙立刻又哄然而散。
本就不和諧,待到奴隸解放之後,支持與反對的兩方,對立便益發白熱化起來。
「反對的一方陛下應該很熟悉,他們多半有大量的船隊在進出港口往來各地,長期航行和搬運貨品都需要勞力,奴隸就是他們賺錢的工具,陛下的解放令等於是逼他們增加一大筆營運成本去僱用原本的免費勞力,而且事實上他們現在即使願意開出不錯的金額,也因為過去長期虐待奴隸,使得新自由民不樂意回去受虐。」
那爾撒斯頷首著替古拉杰補充。「而支持的一方應該多半是原本比較小型的工作坊對吧?他們機動性高,商品有創意,樂於僱用本來就有相關經驗的新自由民一起工作。再加上陛下鼓勵商業的減稅政策,對他們而言等於是獲得跟富商們一搏的機會,因此這些人都會支持陛下的改革政策。」
「那些減稅方案還是多虧你幫忙擬定的。」亞爾斯蘭有些難為情的回應。即使已經當了一年多的國王,他還是有太多需要學習的,舉凡像經濟、水利等等,都需要那爾撒斯和魯項給予建議他才能有頭緒。
「陛下,擬定歸擬定,最後確認要執行的仍然是您。而且當初也是您先有了大方向給我,我才能夠依據著發揮。」那爾撒斯的語氣顯然相當自豪,不僅是對於自己的策略替國王爭取到一定的支持民意,更是替亞爾斯蘭一貫的明理謙和感到高興。
「但是,這兩邊鬥起來可真麻煩,要是只在基蘭那邊鬧也就算了,那頂多就是古拉杰要煩惱的事情,但是現在他們可是翻山越嶺的一路吵到王都來了。」無視於自己的話重擊了一下古拉杰,奇夫不客氣的發表意見。「那些僱不到工人的大商團,已經改把生意腦筋動到土地上。這次我到各地遊歷的時候就常碰上有些原本蓄奴眾多的諸侯,因為出不起那麼多薪水,只好把奴隸遣散,賣地來維持原有奢華生活,而有辦法大手筆購地置產的商人,來自基蘭的佔了至少一半,真不愧是目前全國最富裕的都市。看他們廝殺著瓜分土地所有權那樣子,完全不亞於作戰時搶攻要塞般激烈!」
為了安置新自由民又不損傷原自由民的利益,土地的自由買賣是有一定限制的,超過限額就必須繳交重稅,這些商人卻有辦法避過法條大肆購買土地,其中必然有和諸侯的利益收受,為了瞭解其中貓膩,奇夫還也曾扮成蒐集珍寶的貴族,並且重金買下要送給亞爾斯蘭的旅人日晷,藉此接近那些商人。
當然,奇夫也是誠心要購買生日禮物給亞爾斯蘭的,但選擇禮物有很多途徑,他卻刻意選了從基蘭商會那邊下手,一來當然是海港新奇古怪的玩意多,但其實更重要的,是早在這趟旅行出發前,那爾撒斯就曾經拜託過奇夫幫忙留意這些商人在復國戰後逐漸壯大的勢力,只不過這些細節,自然無須多在國王面前提及了。
「那……這些商人買那麼多地要做什麼?」亞爾斯蘭疑惑的眨眨眼睛。政治運作實在太複雜了,總是超過一個十六歲少年所能夠想像的程度。
「功能很多啊!基蘭已經人滿為患市場飽和,而且對那些商會而言,基蘭的新自由民曾經協助過陛下,所以特別自視甚高,刁鑽難馴,所以他們向外尋找還沒那麼遵守解放奴隸法令的莊園,既可以擴張據點,也可以在諸侯們有困難時賣他們人情,利益相同又可以獲得互惠,何樂而不為?」奇夫不屑的撇嘴。
「還有地方沒解放奴隸?我的命令不是帕爾斯全境內通行?」對於國王的命令居然還有人不遵守,亞爾斯蘭大感意外。
「陽奉陰違敷衍上級,這種事情陛下這一年內還見的少嗎?」
知道許多官員之間流傳著自己不過是魯項和那爾撒斯和萬騎長們的傀儡王,因此一點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亞爾斯蘭只能訕訕苦笑。
「好吧!雖然那爾撒斯你說『等就是了』,但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終止這一切?」年輕的國王望著三名比自己成熟又睿智的部下,苦惱的抱怨。「我真的不明白,他們有那麼多的不滿,為什麼要兜這麼多圈子的來,而不直接了當一點,打仗都沒這麼多花招!」
聽到這麼孩子氣的發言,在場的三名成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就是政治,陛下。」那爾撒斯忍俊不住,但看著亞爾斯蘭以為自己說錯話的尷尬模樣,只能克制笑意。「用各種迂迴的手段來達到目的,最好的狀態當然是目標達成,再不濟些也能影響輿論風向,最糟糕的情況下至少全身而退。所以如果陛下一直想著這些案子是特定集團的所作所為,那就是方向錯了。正確來說這是一群利益接近的人你來我往一起演出的戲,誰先上台演都無所謂,獨角戲或合演都行,只要最後觀眾被影響就成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像好幾股游擊隊,隊與隊之間關係不深,這邊騷擾一下那邊攻擊一下,目標都是逼我倒下?」
那爾撒斯讚許的拊掌。「正是!無論是利用神官都治不好的傳染病引起王都內部恐慌,還是破壞水利工程造成大量傷亡,或是和莊園諸侯暗通款曲挑戰陛下的權力,他們的目標都是想讓陛下的治理出現不穩,進而就有理由逼殿下廢止改革。」
「然後焦頭爛額的我,就只好停止奴隸解放政策。」亞爾斯蘭眉心深鎖著做出結論,抿緊嘴陷入沉思。
「恕我無禮,那爾撒斯大人,這種麻煩的狀況我不相信你會一點對策都沒有啊?」古拉杰一口喝乾了紅茶往桌上一放,向前傾直了身子詢問帕爾斯的第一智者。
「當然是有了,只是時間還不到。所以就如同之前我告訴陛下的,等,是目前最好的對策。」智慧就是設想任何可能而且不將之過份情緒化。那爾撒斯總算露出招牌的狡黠笑容,那笑容使人聯想到狐狸在得意晃動尾巴。他擺了擺手要對方稍安勿燥。「我這不就正在對付他們嗎?無論是下毒引發傳染病的神官,還是破壞水道的傭兵,我們這邊都即時阻止了他們的計畫,接下來這些人見此路都不通,想必還會繼續想出更多方法來胡鬧,我已經在各種可能被動手腳的地方都安插了人馬,有任何消息就會立刻回報的。」
「聽起來挺有趣的!軍師大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思慮周全。所以現在就等哪個最蠢的先自己露出馬腳,抓起來殺雞儆猴作為威嚇嗎?」奇夫一臉期待惡作劇得逞般的翻折著手指,雀躍著讚賞著。
古拉杰還想說些什麼,但門外急促的通報聲阻止了他尚未起頭的話語。守在門外的加斯旺德獲得許可,迅速搜身檢查來者無害後,敞開半邊門扉讓使者進入。
「陛下、那爾撒斯大人、奇夫大人、古拉杰大人,大事不好了。」進來通報的水利工程官員跑得氣喘吁吁,跪倒時膝蓋重重磕在地上發出沈重悶響。「剛才護城河新連接的蓄水池裡撈到一具無名女屍,已經泡爛了臉分辨不出身份,現場現在一片混亂……」
想起前日流傳工程必要死人的謠言,亞爾斯蘭立刻面色凝重。那爾撒斯倒還是鎮定自若。「薩拉邦特呢?還有誰先過去了嗎?」
「薩拉邦特大人已另有人去通知。目前法蘭吉絲神官大人已經先趕往現場。」
「有法蘭吉絲先到那就沒問題了。」那爾撒斯頓了頓,轉向加斯旺德。「立刻要亞爾佛莉德去通知達龍,帶五十騎過去維持秩序。」
聽到達龍也會過去現場,亞爾斯蘭緊繃的情緒立刻偷偷舒緩了不少,望著沉默的辛德拉人領命後飛奔而去的背影,亞爾斯蘭感激朝那爾撒斯頷首。
拎起披風替國王披上,那爾撒斯捏了捏亞爾斯蘭過於僵硬的肩膀示意他放輕鬆些。「有時危機就是轉機,陛下,或許逆轉局勢的時候到了。」替勉強擠出笑容的國王拍了拍衣擺,那爾撒斯以令人信賴的語調做出推測。


++

她不能再多停留片刻,否則便會被後方搜索她的傭兵們找到。
步伐聲很近,就在她躲藏的矮樹叢附近,使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她不能喘,不然被淙淙溪流水聲掩護的優勢便要蕩然無存。即使不刻意偽裝,她也已經渾身爛泥和樹葉,剛才逃跑時跌倒滾落泥坑,沾了一身髒污,現在倒正好成為最佳的掩護。
「隊長,這邊也沒找到!」
「不可能啊!那個臭婊子應該跑不了多遠才對。」
雜亂的步伐聲暫時聚集,幾個彪形大漢提著武器邊東張西望搜查,邊大聲的交談著。
「反正她沒水沒糧,能跑遠也沒用。老子最討厭在樹林裡找人了,回去了回去了!」
帶頭的那名傭兵粗聲粗氣的咒罵幾聲穢語,罵咧咧著示意其他人跟上,他們粗暴的踩踏著一地枯枝落葉,被踩斷的枯枝發出劈啪爆裂聲響,也提醒著潔瑟敏危機正逐漸遠去。
不敢輕易放鬆,連喘口氣都是緩緩地,潔瑟敏仍舊維持原姿勢伏低在矮樹裡,哪怕背脊已經彎曲太久,已經從發疼轉而麻木,她依然維持著原姿勢,等待傭兵們發出的噪音微弱到完全聽不見為止。
或許是將她也當成樹叢之一,有些不知名的小蟲爬上潔瑟敏的身子,爛泥的腥臭也順著髮絲緊貼在她臉頰上。要是平常,她肯定會尖叫大罵著拍洗掉這些噁心的東西,但現在她只能閉上眼忍耐,唯有能自由活動的眼淚在污泥染黑的臉上畫出一條條白痕,宣洩著她的痛苦。
後悔莫及,是潔瑟敏現在的寫照。即便是經歷過戰爭的洗禮,她還是太過天真,才會被虛浮的酬勞給誘惑,最後連自己都給賣了。
「騙子,這世界上沒一個可信的人,全都是混蛋!」邊咒罵邊偷喘息,終於確認四周已經恢復原始的蟲鳴鳥叫,她緩緩爬出樹叢,將蟲子自身上揮掉,用力眨眨眼將眼淚擠出眼眶,想看清楚四周環境哪個方向適合逃生,但隨即又一陣鼻酸,氤氳濛霧了雙眼。
可以的話她很想取些溪水裡洗洗臉順便喝口水,但是河堤都是爛泥寸步難行,且從岸邊倒下的樹幹來看,溪水深度恐怕足使她滅頂。此外,依照步程傭兵應該還沒走遠,此時若將自己暴露在溪岸邊是不明智的,要是傭兵們從比較高的地方回望,肯定一眼就能看見她。
於是她只能跌跌撞撞的沿著小溪旁高低錯落的樹林走,岸邊潮濕的泥土和土裡冒出的亂根好幾次險些陷住她的腳,她只能趕快抱住一旁的樹幹,死命將腳從泥沼裡拔出。有時她不小心嗆到了噴濺的泥水,都噁心的差點沒抱著樹就吐起來,但已經快一天沒有吃任何東西的潔瑟敏也只能乾嘔出唾液,因為早就空蕩的腹部根本什麼都擠壓不出來,連胃部酸水都消耗殆盡似的點滴不剩。
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停止,前進、前進、繼續前進。求生本能催促著她趕快走出這片樹林,回到人多的地方,她才能找到食物並找人求助。
即便是兩年前王都被攻破時,她都沒這麼狼狽慘淡過。腦中呼喊著要身體快動,四肢卻已是千斤重地難再挪動。
「早知道會這樣……我太蠢了,我為什麼這麼蠢……」
掛著淚水,潔瑟敏踟躕著緩慢拖著沈重的雙腿。她實在是太餓了,餓到即使現在眼前遞來的食物有摻了毒,她也會毫不猶豫的吞下去。
或許那些被她賣掉的孩子也是一樣吧?
當窮困飢餓到再也沒有辦法時,只能賭上最後一點可能求生存。
原本在王都被攻破之前,她也已經有了定下終身的對象,然而比起姊姊更加不幸,她的未婚夫出征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由於尚未完婚,連戰士遺孀的身份都不是,自然也拿不到任何撫卹。家人在王都被魯西達尼亞人攻破後被殺,她和被外族士兵強暴後瘋掉的姊姊苟延殘喘,好不容易捱到亞爾斯蘭解放王復了國,卻又下達奴隸解放令,她僅剩的一名女奴知道主人再也無權指揮自己,立刻頭也不回的離開。
窮,還是要活下去。
被優厚的金額打動,她從人口販子那拿了毒藥,將藥物混入食物中,再分給街上流浪孩童,待孩童發病陷入發燒昏迷倒在路邊後,再假扮成要帶孩子到鄉下休養的母親,將孩童用載出王都交給雇主,依照人頭抽取佣金。當初乍聽以為應該很簡單,但實際上陣後才發現街上的流浪孩童比她所想的精明更多,對於陌生人突如其然的施捨都警戒萬分,她花了好多功夫,好不容易才終於拐到兩個年紀比較小的。但一開始與雇主約定的是三個人,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人數卻依舊缺一,她索性鐵下了心,把家裡那個早就不順眼很久的魯西達尼亞混血嬰兒算上,一起帶出城去。
出城之時,還差點被守成士兵找了麻煩,由於之前與她一樣負責替人販子拐街童的婦女,誤把跟街童一起嬉鬧的普通人家孩子毒倒帶走,鬧到滿城皆知有人在誘拐孩童,使得進出城的檢查變嚴謹許多。幸好有了不知名的男子協助,潔瑟敏好不容易矇混出城,卻又被雇主嫌棄嬰兒沒有販賣的價值,不能算數。
『我要這種只會吃喝啦撒哭,還聽不懂指令的幹甚麼?我要的是能走能跑能使喚的小孩,妳找那兩個年紀太小又病奄奄的就算了,居然還帶嬰兒來?我難道當初講不夠清楚?還是妳根本聽不懂人話?』
回想起人口販子以掛滿戒指的肥碩手指直指著自己鼻子羞辱,潔瑟敏就覺得怒火高漲。
『那,嬰兒還我,我去幫你找符合條件的,這樣行了吧?』
『不必,嬰兒的半價我已經給妳,就是我買斷了。』
『錢我可以退還,嬰兒還給我,反正對你來說沒價值。』
『妳還真不會做生意,行啊!嬰兒可以退給妳,但是沒完成合約,之前使用的藥、馬車費用妳也都得賠給我。』
當時她的表情一定相當悽慘,否則人口販子不會笑得那麼放蕩愉悅。
『就當我大發慈悲好了,既然都帶來了,價格差了點我也就認賠。只是妳沒能完成合約,所以得用勞力來補足,可別妄想要逃走,妳在城裡還有些什麼親朋好友,應該不希望他們突然發生什麼意外吧?』
一切簡直像場漫長的噩夢,卻又僅是幾天之間的事情,她賣掉街童去當奴隸,自己卻也成為別人的奴隸,數不盡的洒掃工作使她渾身疼痛,思考能力也逐漸麻痺遲鈍,最後居然能趁看守喝醉時逃出來,到底是真的幸運還是被故意放走,她已經無法思辨。
餓到頭暈目眩,她一個踉蹌再也支撐不住,滑坐在一棵樹旁,意圖抓緊樹幹的手早被粗糙的樹皮磨出鮮血,身上也都是一路跌摔的傷,泥水與汗滲入傷口造成的疼痛卻僅使她多清醒了幾秒而已,又立刻陷入昏花。
──要死在這裡了嗎?
她望著無論哪個方向看起來都差不多的樹林,風吹拂使枝葉搖晃著發出沙沙聲響,蟲鳴嘎嘎,通過樹叢落下的斑駁光影時明時滅,溪水仍在淙淙流動,她卻再也動彈不得。
她微弱的低喘,閉上眼睛。
──對不起,姊姊。
為了順利抱走嬰兒,她分出一部份原本應該用來使街童便於運送的安眠藥,讓瘋女子瑪加莉斯難得平靜的陷入沉睡。她可以想見姊姊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和嬰兒不見,一定會更加驚慌退縮吧?
原先她以為自己將孩童交給雇主換到酬勞之後,可以很快就返家,拿獲得的報酬好好添購些食物,也可以歸還之前一直讓卡帖爾破費的人情,卻沒想到拖延了這麼多天還沒法回家。她不在這些日子裡,無法自主打理生活的姊姊到底會怎樣?她滿懷愧疚不敢細想。
如果自己沒貪心那些酬勞就好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遠方又響起男人們粗魯的呼吼聲,追逐她的傭兵大概不甘於無所收穫,再次折返回來搜索。心臟因緊張而劇烈的跳動,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逃跑,連睜開眼看看四周都欲振乏力。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她知道那些傭兵已經發現自己留下的腳印和血跡,包圍網逐漸收緊。她放棄的垂下頭,準備等著傭兵們發現自己,步伐聲卻再距離她幾步的距離停止了。
「誰在那裡……啊!!」
呼喊聲被破空而過得箭鏃疾飛打斷,接二連三有人中箭後發出淒厲慘叫倒下,一時之間驚得樹林裡群鳥亂飛。
內鬨?還是這林子裡還有其他人?
她用盡最後力氣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包著頭巾、側臉有紋面的黑衣青年射出一箭後稍微甩了下手卸除後座力,隨即再次搭箭朝自己指來。
「等、等下…」她驚恐哀鳴著,音聲虛弱喑啞不成調。
黑衣青年瞪視她狼狽的慘狀一眼,隨即轉開弓,射向不遠處一名還想爬起來的傭兵,箭勢凌厲的劃過樹叢間隙,精準的刺入傭兵喉間,連慘叫都來不及,傭兵已經倒臥在血泊中抽搐,眨眼間就沒了氣息。
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看來應該是得救了。潔瑟敏茫然的望著救命恩人,眼前一黑便癱軟著倒了下去。
「欸!振作點!」剛發揮完至少是帕爾斯第二或第三神射技術的梅魯連皺著眉頭蹲下來,伸手探了下潔瑟敏的鼻息,確認對方還活著才搖搖頭站起身。
四周圍不知何時已經又冒出幾個類似打扮的黑衣人,見到梅魯連朝他們抬了抬頭,立刻悄聲無息的靠了上來,他們從剛才就已經都埋伏再樹林裡目睹了一切,就等前任軸德族長的兒子一個指示,便能隨時出手解決傭兵。
「你們兩個,先把她抬回去,弄醒後再來問話。」雖然不願繼承族長,梅魯連仍舊有著領導的架式,迅速的判斷並做出指揮。「其他人,去搜那些屍體,看看有什麼線索。」


++


因為泡水而腫脹變形的身體被擺放在木架上,即使有了布料掩蓋也仍舊掩不住腐敗味,並不斷滲著水,沿著架子往下滴個不停,在石砌地面上染了一整塊的陰影。
「是個年輕女性,頭部有明顯撞擊,可能是從高處墜落進水池後,頭先撞到未完工的蓄水池邊緣,昏厥後滾入池內溺死,因為泡了幾天已經臉孔都變形,身上也沒什麼明確胎記或傷痕之類特徵,因此不太好判斷身份。死時身著常見的長衫和披風,手腕上掛了絞花金環,用料都很普通,也不太能當作線索。」
以不帶感情的音調報告著屍體檢查後的判斷,醫官在副宰相的示意下退了下去。
「都怪我不夠仔細,那天明明巡視時聽到落水聲,卻沒更仔細去搜索。」與意外發生當下擦身而過,亞爾佛莉德充滿歉意。
「陛下,您還好嗎?」
一聽到需要自己來護衛國王安全,立刻以最快速度抵達現場的騎士,見到亞爾斯蘭臉色不佳,顧不得在場眾人眼光,連忙要伸手扶住國王。
「沒事。」不能允許自己有任何示弱,亞爾斯蘭輕輕往前一步與達龍拉出距離,他喚過女神官。「法蘭吉絲,精靈們有感應到什麼要告訴我們的嗎?」
「有的,陛下。」法蘭吉絲朝年輕國王欠身鞠躬。「我剛才試圖請精靈與亡靈溝通,但精靈說沒有辦法。而且目前還是白天,精靈的力量很微弱,勉強不得。」
「沒有辦法溝通?」
「是的,只知道亡者還有掛念,在尋找著什麼,卻又無法表達,所以目前仍在此處徘徊。」
彷彿是亡靈要呼應法蘭吉絲的話般,一陣疾風突然吹過,成排的旗幟迎風亂飛發出劈啪聲響,沉默與恐懼也隨之擴散向後方圍觀的工人們。
「陛下,這樣下去會影響士氣的。」馳騁過沙場,早已看過無數死狀更慘烈屍體的薩拉邦特雖然不怎害怕,但一想到那責甚囂塵上的謠言居然成了真,仍舊背脊起了一陣疙瘩。
「先安魂吧!法蘭吉絲,麻煩妳了。」
接到了諭旨,法蘭吉絲神色凝重的向國王頷首,隨即轉向木架上的屍體,吟唱起安撫靈魂的歌曲,那是帕爾斯人都熟悉的送葬辭,內容是要靈魂不再畏懼已成的事實,別再有所牽掛,請到神的懷裡安息,無論是戰後清理戰場,還是一般民家死亡時,都能聽到這首曲子在迴盪。女神官清亮的歌聲給氣氛詭譎的早晨裡帶來一絲安慰,卻也蕭瑟淒涼,引發一些還沒完全從戰爭中緩和情緒過來的工人回憶起亡故親人,窸窣壓抑的啜泣聲在後方人群裡不時浮動。
曲畢,神官以唯有神能聽懂得語言祝頌禱詞,結束了安魂儀式,兩名從神殿一同前來的隨從便上前撐起木架,將屍體抬了下去,按照慣例會先將屍體身上的物品公開待親人來相認,三日後若無人認得,便會藏於城外一處專葬無親無故死者的土丘,一年由神殿派人統一祭祀一次。
過去的國王從未有人在意過國內到底有多少無親可依的人死後該怎處理,都是由地方的管理官員自行處置,處置好些的隨意埋了,處置糟些的堆成垃圾般放把火燒一燒,和奴隸的結局幾乎沒有兩樣,直到亞爾斯蘭登基後,終於決定改變。
從小時見到不能成為奴隸的戰俘被殺死後當垃圾拋棄,再經歷王國內南北征戰的閱歷,他成為首個劃定土地專葬這類可憐人的國王,光是王都奪還戰後,葉克巴達那裡無辜被戮、餓死、傷重致死的死者就多達上千,國王悲憫弱者的措施使他的權力獲得了民眾一致的愛戴,人民為此更加肯定這位獲得聖劍認可的國王果真是帕爾斯的希望。
「工程一切照常進行,進度要求不變,發現和協助處理屍體的分隊今天多分半桶葡萄酒壓壓驚,如能完成一定進度就提早讓他們收工休息。其餘分組則維持原要求,工程區域內禁止再提及此事,之後的秩序維持就交給你了。」
望著少年國王鎮定凜然的神情,水利工程總監薩拉邦特敬畏的鞠躬領命,在場的各分組領隊也無人敢再多想,紛紛吆喝著指揮自己的下屬回工作崗位去,原先紊亂的人群逐漸聚成好幾列隊伍,在騎兵的監視下各自散去,很快的各種施工的敲打和呼喊聲響又再次此起彼落,回到什麼都沒發生過那般。
少年國王站在城牆半腰的階梯上巡視這一切,階梯下騎兵的戰馬噴息踱步,工程區域人聲號令不時響起,遠方車隊前呼後擁喧鬧入城,來去的人們或緩步或疾走,他們的臉孔因距離遠而模糊難辨,但聲音和氣息揉雜成戰後王都專屬的氣氛,熱絡活潑裡總帶著幾許甫獲重生的不安,一如應當蔚藍的晴空因雲層堆疊而顯得帶些灰暗。
亞爾斯蘭突然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熟悉的,卻又突然有些格格不入。
「陛下?」
見他楞了出發怔,騎士擔憂的輕聲提醒。
「達龍,讓騎兵巡視一圈之後便回去吧!我想出城跑跑,很久沒出去動一動,身體都要僵了。」
不等達龍應聲,他已經跳上座騎一扯韁繩飛奔而去。突如其然的舉動讓騎士慌張,他見過年輕的情人很多種笑容,卻從沒像剛才那個逞強的笑容般讓他驀地心痛。
他連回頭都來不及地隨意一揮手示意副官接替指揮,連忙也跳上馬追著國王落單的身影狂奔。
接連高速衝過的馬匹讓道路塵煙飛揚,路人退避之餘都詫異著望著遠去的兩人指指點點,但話語聲被煙塵掩蓋沒能擴散傳遞,當守城人們發現剛才一前一後疾馳而出的身影是國王與騎士時,兩駒已經化作模糊輪廓,遠去在出城的大道上。

++
飛速奔馳的刺激使得時間與空間感都失了真,景物飛快的自兩側向後退縮。鮮少有機會縱情飛奔的馬匹不懂主人的抑鬱,只是歡快的跨開四蹄狂奔,衝刺造成的劇烈震盪讓馬背上的亞爾斯蘭渾身發痛,但他沒有絲毫減緩速度的意念,只是抓緊韁繩不使自己落馬。
沉悶,無以明狀的苦澀糾結在心頭,沉甸甸的壓到他喘不過氣,如同還在軌道內流淌的水流正逐漸湍急匯聚,隨時準備一舉成浪掀騰而起。
但是他不能在此叫喊,寬敞的大道上,零星的車駕與旅人商隊仍在看著國王。得再更遠離些,到更空曠的地方才行。他仍舊掛著笑,像是單純想出去跑跑般,哪怕對過客而言那僅是一瞬即逝的視線交會。他也聽到令人安心的馬蹄聲毫無意外的已經追了上來,艾布蘭的沉穩啼聲他已聽了千萬次,不用回頭也知道此刻達龍正以怎樣的表情緊跟在後方,這令他更想肆無忌憚的撒點野。
白駒奔出經常有人使用而平整的大道,往草原的方向衝去。後方追隨的黑色身影也亦步亦趨的緊追再後,兩匹馬躂躂的激烈馬蹄聲時而交錯時而合拍,距離也從遠逐漸拉近,但每當黑駒即將並行時,亞爾斯蘭又會急勒韁繩示意座騎超越,他的白馬還是年輕好勝的年紀,沒這樣與同伴比拼過,自是樂在其中噴著急促的鼻息拼命加速,窮期未曾全竟之力邁開四蹄飛馳奔騰。
蹄鐵進入草原,踏出一個又一個小坑,原先恣意蔓生的長草被踩踏歪倒,使得原先就瀰漫的草腥氣息更加濃郁。秋風被疾馳的兩個身影拉扯著劇烈呼嘯,揚起小沙石刮到臉上有些疼,一沒注意沙子入了眼,讓亞爾斯蘭疼痛的淚流滾滾。達龍見到前方白駒上的削瘦身子搖晃,連忙催促著座騎加速,黑馬一下子自後方竄到白馬側邊,達龍猛然伸過手臂扯過亞爾斯蘭的韁繩,高聲呵斥著要白馬停下來。
正奔馳到興頭上,若是沒受好訓練的馬兒恐怕不會乖乖聽令放慢腳步,也虧得被選為國王座騎的白馬有不少時間是謹慎的騎士親自訓練,即便是正在興頭的爆衝著,也能夠在抗議著嘶鳴聲中仍舊乖巧的放緩速度直到停止。牠急促的噴著氣,發出埋怨般的幾聲低吼,原地跺著步,卻是沒敢在多往前跨。
「陛下,您還好嗎?」
達龍伸出手臂讓國王扶持,亞爾斯蘭抹著淚水逞強著佯裝微笑,回了句不礙事、跑太快沙入了眼,隨即又突然哽咽住。
明明擁有權力,卻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即使知道這個意外不是自己的錯,卻依然為此自責著。
登基就任以來累積的無力感一口氣爆發開來,讓年輕的國王萬般疲憊無所適從。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雨非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